狼图腾:小狼小狼_姜戎【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然而,小láng从半空中接到大鼠以后的一系列动作行为表情,完全出乎陈阵的意料,又成为一件他终身难忘,并且无法解释的事情。

  小láng叼住大鼠,像叼住了一块烧红的铁坨,吓得它立即把大鼠放在地上,迅速撤到距大鼠一米的地方,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惊恐地看着大鼠。它看了足有三分钟,目光才安定下来。然后紧张地弓腰,在原地碎步倒腾了七八次,突然一个蹿跃,扑住大鼠,咬了一口,又腾地后跳。看了一会儿,见大鼠还是不动,就又开始扑咬,复又停下,láng眼直勾勾地望着大鼠,如此反复折腾了三四次,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陈阵发现小láng的眼里,竟然充满了虔诚的目光,与刚才凶残的目光简直判若两láng。小láng慢慢走近大鼠,在大鼠身边左侧站住,停了一会儿,忽然恭恭敬敬跪下一条右前腿,再跪下左前腿,然后用自己右侧背,贴蹭着大鼠的身体,在大鼠身边翻了个侧滚翻。它迅速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土,顺了顺身上的铁链,又跑到大鼠的另一侧,先跪下左前腿,再跪下右前腿,然后又与大鼠身贴身、毛蹭毛地翻了一个侧滚翻。

  陈阵紧张好奇地盯着看,他不知道小láng想gān什么,也不知道小láng的这些动作从哪里学来,更不知道它贴着大鼠的两侧翻跟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一个小男孩,第一次独自得到一只囫囵个的烧jī那样,想吃又舍不得动手。

  小láng完成了这套复杂的动作以后,抖抖土,顺顺链,又跑到大鼠的左侧,开始重复上一套动作,前前后后,三左三右,一共完成了三套,一模一样的贴身翻滚运动。

  陈阵心头猛然一震。他想,从前给小láng那么多的好肉食,甚至是带血的鲜肉,它都没有这番举动,为什么小láng见到这只大肥鼠,竟然会如此反常?难道这是láng类庆贺自己获得食物的一种方式?或是开吃一只猎物前的一道仪式?那虔诚恭敬的样子,真像教徒在领圣餐。

  陈阵把脑袋想得发疼,才突然意识到,他这次给小láng的食物,与以前的食物有本质不同。他以前给小láng的食物质量再好,但都是碎骨块肉,或由人加工过的食物。而这只“食物”,却完全是纯天然和纯野性的完整食物,是一只像牛羊马狗那样有头有尾、有身有爪(蹄)、有皮有毛的完整“东西”,甚至是像它自己一样的“活物”。可能láng类是把这种完整有形的食物和“活物”,作为高贵的láng类才配享用的高贵食品。

  而那些失掉原体形的碎肉碎骨,味道再好,那也是人家的残汤剩饭。如果食之,便有失láng的高贵身份。莫非人类把烤全牛、烤全羊、烤整猪、烤整鸭作为最高贵的食物,食前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也是受了lángjīng神的影响?或是人类与láng类英雄所见略同?

  今天,小láng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高贵完整的食物,所以它高贵的天性被激发出来,才会有如此恭敬虔诚的举动和仪式。

  但是小láng从来没有参加过láng群中的任何仪式,它怎么能够把这三套动作,完成得如此有条不紊而章法严谨呢?就好像每组动作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熟练jīng确得像是让一个严格的教练指导过一样。陈阵又百思不得其解。

  小láng喘了一口气,还是不去撕皮吃肉。它抖抖身体,把皮毛整理gān净以后,突然高抬前爪,慢慢地围着大鼠跑起圈来。它兴奋地眯着眼,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慢抬腿,慢落地,就像苏联大马戏团马术表演中的大白马,一板一眼地做出了带有鲜明表演意味的慢动作。小láng一丝不苟地慢跑了几圈以后,又突然加速,但无论慢跑快跑,那个圈子却始终一般大,沙地上留下了无数láng爪印,组成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圆圈。

  陈阵头皮发麻。他突然想起了早chūn时节,军马群尸堆里那个神秘恐怖的láng圈。那是几十条láng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跑出来的láng圈láng道,像怪圈鬼圈鬼画符。老人们相信,这是草原láng向腾格里发出的请示信和感谢信……那个láng圈非常圆,此刻小láng跑出的láng圈也非常圆,而两个圈的中央则都是囫囵个、带皮毛的猎物。

  难道小láng不敢立刻享用如此鲜美的野味,它也必须向腾格里划圈致谢?

  无神论者碰上了神话般的现实,或现实中的神话,陈阵觉得无法用“本能”和“先天遗传”来解释小láng的这一奇特行为。他已经多次领教了草原láng,它们的行为,难以用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

  小láng仍在兴奋地跑圈。可是它已经一天没吃到鲜肉了,此刻是条饥肠辘辘的饿láng。按常理,饿láng见到血肉,就是一条疯láng。那么,小láng为什么会如此反常,做出像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才有的动作来呢?它竟然能忍受饥饿,去履行这么一大套繁文缛节的“宗教仪式”,难道在láng的世界里也有原始宗教,并以qiáng大的jīng神力量,支配着草原láng群的行为?甚至能左右一条,尚未开眼就脱离láng群生活的小láng?

  陈阵问自己,原始人的原始宗教,难道是由动物界带到人世间来的?草原原始人和原始láng,难道在远古就有原始宗教的jiāo流?神秘的草原,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人去破解……

  小láng终于停了下来。它蹲在大鼠前喘气,等胸部起伏平稳之后,便用舌头把

  嘴巴外沿舔了两圈,眼中喷出野性贪欲和充满食欲的光芒,立即从一个原始圣徒,陡变为一条野láng饿láng。它扑向大鼠,用两只前爪按住大鼠,一口咬破鼠胸,猛地一甩头,将大鼠半边身子的皮毛撕开,血肉模糊的鼠肉露了出来。小láng全身狂抖,又撕又吞。它吞下大鼠一侧的肉和骨,便把五脏六腑全掏了出。它根本不把鼠胃中的酸臭草食、肠中的粪便清除掉,就将一堆肠肚连汤带水、连汁带粪一起吞下肚去。

  小láng越吃越粗野,越来越兴奋,一边吃,一边还发出有节奏的快乐的哼哼声,听得陈阵全身发憷。小láng的吃相越来越难看和野蛮,它对大鼠身上所有的东西一视同仁,无论是肉骨皮毛,还是苦胆膀胱,统统视为美味。一转眼的工夫,一只大肥鼠,只剩下了鼠头和茸毛短尾。小láng没有停歇,马上用两只前爪夹住鼠头,将鼠嘴朝上,然后歪着头,几下就把鼠头前半截咬碎吞下,连坚硬的鼠牙也不吐出来。整个鼠头被咬裂,小láng又几口把半个鼠头吞下。就连那根多毛无肉只有尾骨的鼠尾,小láng也舍不得扔下,它把鼠尾一咬两段,再连毛带骨吞进肚里。沙盘上,只剩下一点点血迹和尿迹。

  小láng好像还没吃过瘾,它盯着陈阵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已是两手空空,很不甘心地靠近他走了几步,然后失望地趴在地上。

  陈阵发现小láng对草原鼠,确实有异乎寻常的偏爱。草原鼠竟能激起小láng的全部本能和潜能,难怪额仑草原万年来从未发生过大面积鼠害。

  陈阵的心里一阵阵涌上来对小láng的宠爱与怜惜。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小láng上演的一幕幕好戏,而且láng戏又是那么生动深奥,那么富于启迪性,使他成为小láng忠实痴心的戏迷。只可惜,小láng的舞台实在太小,如果它能以整个蒙古大草原作为舞台,那该上演多么威武雄壮,启迪人心的活剧来。而草原láng群千万年来,在蒙古草原上演的浩如烟海的英雄正剧,绝大部分都已失传。现在残存的láng军团,也已被挤压到国境线一带了。中国人再没有大饱眼福、大受教诲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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