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阵刚刚坐回毡子上，从不远的山坡上，传来了凄凉悠长的láng嗥声，“呜欧……欧……欧……”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还带有颤音和间隙很短的顿音。láng嗥声音质纯净，底气充足，具有圆润锐利的渗透力和穿透力。颤栗的尾音尚未终止，东南北三面大山，就开始发出低低的回声，在山谷，盆地，草滩和湖面慢慢地波动徘徊，又揉入了微风chuī动苇梢的沙沙声，变幻组合出一波又一波，悠缓苍凉的láng声苇声风声的和弦曲。曲调越来越冷，把陈阵的思绪带到了蛮荒的西伯利亚。
陈阵好久没有在极为冷静清醒的深夜，细细倾听草原láng的夜半歌声。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裹紧了皮袍，但是仍感到那种似乎从冰缝里渗出的寒冷声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肤，从头顶穿过脊背，一直灌到尾骨。陈阵伸出手把huánghuáng搂进皮袍，这才算有了点热气。
yīn沉悠长的序曲刚刚退去，几条大láng的雄性合唱又高声嗥起。这次láng嗥立即引来全大队各个营盘，一片汹涌的狗叫声。陈阵周围的大狗小狗，也都冲向西北方向，站在羊群的外围线，急促猛吼。二郎先是狂吼着向láng嗥的地方冲去，不一会儿，又怕láng抄后路，就又退到羊群迎着láng嗥方向不远的地方停下，继续吼叫。沿盆地的山坡排成长蛇阵的大队营盘，都亮起了手电光，全大队一百多条狗足足吼了半个小时，才渐渐停下来。
夜更黑，寒气更重。狗叫声一停，草原又静得能听到苇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那条领唱的láng，又开始第二遍嚎歌。紧接着北、西、南三面大山传来更多更密的láng嗥声，像三面声音巨墙向营盘围过来，大有压倒狗群叫声的气势。全队的狗叫得更加气急败坏、澎湃汹涌。各家各包下夜的女人全都打着手电，向láng的方向乱扫，并拼命高叫，“啊荷……乌荷……依荷……”尖利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汇成更有气势的声làng，向láng群压去。
草原上人人是歌手，他们的嗓子，也许都是下夜驱láng练出来的。
狗仗人势，各家好战的大狗恶狗，叫得更加嚣张。狗的吠声、吼声、咆哮声、挑衅声、威胁声、起哄声，错杂jiāo汇成一片分不请鼓点的战鼓声。轰轰烈烈，惊
天动地，犹如又一次决战在即，大狗猎狗恶狗，随时就要冲出阵大杀一场。
陈阵也扯着脖子乱喊乱叫，但与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频尖锐之声相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牛犊，微弱的喊声很快被夜空吞没了。
草原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声光电的保卫战了。新草场如此集中扎营，使牧人的声光反击战，比在旧营盘更集中更猛烈。也给宁静的草原，单调的下夜，带来紧张热闹的战斗气氛。
群láng的嗥声，很快被压制下去。乌力吉和毕利格老人集中扎营的部署，显示出巨大的实效。营盘牢不可破，láng群难以下手。
陈阵忽然听见铁链的哗哗声响，他急忙跑到小láng身旁。只见白天在lángdòng里养足jīng神的小láng，此刻正张牙舞爪地上蹿下跳，对这场人láng狗，声光电大战异常冲动亢奋。它蹦来跳去，挣得铁链响个不停，不断地向它的假想敌冲扑撕咬，恨不得冲断链子，立即投入战斗。小láng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气，生怕捞不到参战的机会，简直比抢不到肉还要难受。
酷爱黑暗的láng，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发;
酷爱战斗的láng，到了黑夜，全身嗜杀的冲动必须发泄。
黑夜是草原láng打家劫舍，大块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猎物的大好时光。可是一条铁链，将小láng锁在了如此狭小的牢地里，使它好战、更好夜战的天性láng性，憋得更加浓烈，就像一个被堵住出气孔的高温锅炉，随时都可能爆炸。
小láng冲不断铁链，开始发狂发怒。求战不得的狂bào，将它压缩成一个毛球，然后突然炸出，冲入láng圈的跑道，以冲锋陷阵的速度转圈疯跑。边跑边扑边空咬，有时会突然一个急停，跟上就是一个猛扑，再来一个就地前滚翻，然后合嘴、咬牙、甩头，好像真的扑住了一个巨大猎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猎物于死命。
过了一会儿，它又眼巴巴地站在láng圈北端，紧张地竖耳静听，一有动静，它马上又会狂热地厮杀一通。小láng的战斗本能，已被紧张恐怖的战争气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敌我，只要能让它参战就行，至于加入哪条战线则无所谓，不管是杀一条小狗或是杀一条小láng它都高兴。
小láng一见到陈阵便激动地扑了上来，却够不着他，就故意退后几步，让陈阵走进láng圈。陈阵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刚蹲下身，小láng一个饿虎扑食，抱住他的膝头，张口就咬。幸亏陈阵早有防备，急忙拿手电筒挡住小láng的鼻子，qiáng光刺得小láng张开了嘴。他心里有些难受，看来小láng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队的狗又狂吼起来。家中的几条狗，围着羊群又跑又叫，有时还跑到小láng旁边，但很快又冲到羊群北边，根本忘记了小láng的存在。三条小狗俨然以正式参战的身份，叫得奶声奶气，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láng气得浑身发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战心受到了莫大的轻视和伤害，那种痛苦只有陈阵能够理解，他料想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甘于充当这场夜战的局外者的。
小láng歪着头，羡慕地听着大狗具有雄性战斗性的吼声，然后低头沉思片刻。它似乎发现了自己不会像狗们那样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láng立即决定要改变目前的窘况，它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要向狗学狗叫了。
陈阵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小láng不断地憋气张嘴，十分费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声，就是发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声。小láng十分恼火，它不甘心，又吸气憋气，收腹放腹，极力模仿狗吼叫的动作，但是发出的仍然是狗不狗、láng不láng的憋哑声，急得小láng原地直打转。
陈阵看着小láng的怪样直想乐。小láng还小，它连láng嗥还不会，要发出狗叫声太难为它了。虽然狗与láng有着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进化得越来越远。大多数狗都会模仿láng嗥，可láng却从来不学狗叫，可能大láng们根本不屑发出狗的声音。然而此时小láng却极想学狗叫，可怜的小láng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láng在焦虑煎急之中，学习模仿的劲头仍是丝毫不减。陈阵弯腰凑到它耳旁，大声学了一声狗叫。小láng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学生的难为情，转而又she出凶学生恼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过来，站在小láng的身旁，慢慢地一声接一声高叫，像一个耐心的老师。
突然，陈阵听到小láng发出了“慌……慌……”的声音，节奏已像狗叫，但就是发不出“汪”音，小láng兴奋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láng每隔六七分钟，就能发出“慌慌”的声音，让陈阵笑得肚子疼。
这种不láng不狗的怪声，惹得小狗们都跑来看热闹，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叽叽的嘲笑声。陈阵笑得前仰后合，每当小láng发出“慌慌”的声音，他就故意接着喊“张张”，营盘战场出现了“慌慌、张张”极不和谐的怪声。小láng可能意识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发慌慌张张了。小狗们乐得围着小láng直打滚，过了几分钟，全队的狗叫声都停了，小láng没有狗们领唱，它又发不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