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巴图用套马杆后杆往里捅了捅,里面传出碎石下落的声音。他摇了摇头说:别费事了,挖垮了石堆,伤了人和狗划不来。包顺贵问:这个dòng深不深?巴图说:深倒是不深。包顺贵说:我看咱们还是用烟熏,你们都去挖草皮,点火以后,哪儿冒烟就堵那儿。我带着辣椒呢,我不信láng不怕辣烟。快!快!都去gān!我和杨克留下守dòng。带了你们几个打láng能手,打了三天láng,一条也没打着,全场的人都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猎手们分头去找烧柴和草皮,包顺贵和杨克坐守在dòng口。杨克说:这条母láng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说,夏天láng皮没láng绒,收购站也不收,还是饶它一命吧。

  包顺贵面色铁青,吐了一口烟说道:说实话,这人呐,还真不如láng。我带过兵,打起仗来,谁也不敢保证部队里不出一个逃兵和叛徒,可这láng咋就这么宁死不屈?说句良心话,额仑的láng个个都是好兵,连伤兵老兵女兵都让人胆战心惊……不过,你说夏天的láng皮没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们老家,láng毛太厚的láng皮没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烧得鼻子出血,毛薄的láng皮倒是宝贝。你可不能心软,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穷寇也得斩尽杀绝。

  巴图等人用绳索拖来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单袍下摆兜来了几堆带土的草皮。包顺贵将gān柴湿柴堆在dòng口,点火熏烟。几位猎手跪在dòng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单袍的下摆,朝dòng里煽烟。浓烟灌进dòng里,不一会儿,石堆四处冒烟,猎手们急忙往冒烟处糊草皮,dòng外一片忙乱一片咳声,石堆上漏气漏烟处越来越少。

  包顺贵抓了一大把半gān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呛辣浓烟被煽进dòng里。人和狗都站到上风头,石dòng正处在石堆的下方,像一个大灶的添火口。辣烟滚滚而入,一会儿就完全灌满了石dòng,猎手们只是故意留出了一两个小小的出气口。忽然,dòng里传出老母láng剧烈的咳嗽声,所有的人都紧握马棒,所有的猎狗都弓背待搏。dòng中的咳声越来越响,像一个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病人,咳得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然而,母láng就是不露头。杨克被残烟呛出了眼泪,他简直无法相信láng有这样惊人的忍耐力。要是人的话,死也要死到外面来了。

  突然,石堆哗啦一声,一下子塌下半米,几处石缝冲出几股浓烟,不一会儿,所有封泥处都重新冒出烟来。几块大石头向擂石一样滚砸下山,差点砸着扇烟的猎手。人们惊出一身冷汗,包顺贵大喊:dòng里塌方,快躲开!

  dòng中咳声骤停,再没有任何动静。辣烟朝天升去,石dòng已灌不进烟了。巴图对包顺贵说:算你倒霉,又碰上了一条敢自杀的láng。它把dòng扒塌了,把自个儿活埋了,连皮子也不给你。包顺贵恼怒地吼道:搬石头!我非要把láng挖出来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猎手们都坐石头上,谁也不动手。巴图掏出一包好烟,分给众猎手,又给包顺贵递上一颗,说道:谁都知道你打láng不是为了láng皮,是为了灭láng,这会儿láng已经死了,不就成了吗?咱们这点人,怕是挖到明儿天亮也挖不成。大伙都可以作证,你这回带打láng队,赶跑了láng群,还打死了两条大láng,把一条lángbī得跳了崖,还把一条láng呛死在石dòng里。再说,夏天的láng皮卖不了钱啊……巴图回头说:大伙能证明吗?众人齐声说:能!包顺贵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说:好吧,休息一会儿,就撤!

  杨克愣在石堆前,他的灵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气都冲发出来。他几乎就要单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壮士礼,挺了挺身子还是站住了。杨克走到巴图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便双手举烟过头,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后把香烟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缝里。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坟,袅袅烟雾轻轻升空,带着老母láng不屈的灵魂,升上蓝蓝的腾格里。

  猎手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没有跟着杨克插香。人吸过的香烟是被蒙古牧民认作不洁之物,不能用来敬神,但是他们都没有计较杨克这种不洁的方式。猎手们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站得笔直,仰望腾格里,默默无语,目光纯净清澈,比香烟更快地直上腾格里,护送老母láng的灵魂抵达天国。连包顺贵都不敢再吸一口烟,直到烟烧手指。

  巴图对包顺贵说:今天看见了吧,从前成吉思汗的骑兵,个个都像这两条láng,死也要死得让敌人丧胆。你也是蒙古子孙,根还在草原,你也该敬敬蒙古神灵了……

  杨克心中感叹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战斗力,láng图腾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汉人虽然几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宫廷和民间骨子里真正流行的信仰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华夏农耕民族得以延续至今的一种极为实用的活命经验和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赖劲”,也是一种民族jīng神,而这种jīng神又滋生出多少汉jian伪军,让游牧民族鄙视和畏惧。中唐晚唐以后汉人一蹶不振,频频沦为亡国奴,秦皇汉武唐宗时代的浩浩霸气上哪里去了呢?难道是因为中唐晚唐时,中原大地的láng群被汉人斩尽杀绝了么?是由于凶猛卓绝的láng老师被灭绝,才导致民族jīng神和性格的萎靡?杨克又有新问题可以和陈阵讨论一夜了。

  猎队快到帐篷的时候,包顺贵对巴图说:你们先回去烧一锅水,我去打只天鹅,晚上我请大伙喝酒吃肉。杨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鹅杀不得。包顺贵头也不回地说:我非得杀只天鹅,冲冲这几天的晦气!

  杨克一路追上去,还想劝阻,但是包顺贵的马快,已经先行冲到湖边。湖上的水鸟大雁野鸭,还在悠悠低飞,根本不提防骑马带枪的人。芦苇中飞起七八只大天鹅,像机群刚刚驶离机场跑道,腾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扑来,在包顺贵头顶上落下巨大的yīn影。还未等杨克追上包顺贵,枪声已响,啪啪啪一连三枪,一只巨大的白鸟落到杨克的马前。马被惊得猛地一闪,把杨克甩到湿漉漉的湖边草地上。

  白天鹅在草地上喷血挣扎。杨克多次看过芭蕾舞剧中天鹅之死那凄绝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鹅却没有舞剧中的天鹅那么从容优雅,而像一只被割断脖子的普通家鹅一样,拼命蹬腿,拼命扑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撑地站起来,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挣扎。血从天鹅雪白侧胸的枪dòng里喷涌出来,杨克扑了几次,都没有抱住它,眼睁睁看着那条细细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后一滴滴流尽……

  杨克终于抱住了大天鹅,它柔软的肚腹上仍带着体温,但那美丽的长颈,已弯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问号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样,软沓沓地挂在杨克的肘弯里,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迹初至的天鹅湖畔零落飘飞。杨克小心地托起天鹅的头,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轮黑蓝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圆瞪的腾格里。他的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这高贵洁白、翱翔万里的生命,给人类带来无穷美丽幻想的大天鹅,竟然被人像杀草jī一样地杀死了。

  杨克心中的悲愤难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里去,游到苇丛深处去给大天鹅们报警。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一锅天鹅肉孤单单地陪着包顺贵,没人同他说话。猎手们仍以烤野猪肉当晚餐,杨克拿着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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