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一把抱起小láng,但在小láng急于进食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和它亲近的。陈阵拉开门,进了包,把小láng放在铁桶炉前面的地上。小láng很快就适应了蒙古包天窗的光线,立刻把目光盯准了碗架上的铝盆。陈阵用手指试了试肉粥的温度,已低于自己的体温,这正是小láng最能接受的温度。野láng是很怕烫的动物,有一次小láng被热粥烫了一下,吓得夹起尾巴,浑身乱颤,跑出去张嘴舔残雪。它一连几天都害怕那个盆,后来陈阵给它换了一个新铝盆,它才肯重新进食。

  为了加qiáng小láng的条件反she,陈阵又一字一顿地大声喊:小láng,小láng,开……饭……喽。话音未落,小láng嗖地向空中蹿起,它对“开饭喽”的反应已经比猎狗听口令的反应还要激bào。陈阵急忙把食盆放在地上,蹲在两步远的地方,伸长手用炉铲压住铝盆边,以防小láng踩翻食盆。小láng便一头扎进食盆láng吞起来。

  世界上,láng才真正是以食为天的动物。与láng相比,人以食为天,实在是太夸大其词了。人只有在大饥荒时候才出现像láng一样凶猛的吃相。可是这条小饱láng在吃食天天顿顿都充足保障的时候,仍然像饿láng一样凶猛,好像再不没命地吃,天就要塌下来一样。láng吃食的时候,绝对六亲不认。小láng对于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陈阵也没有一点点好感,反而把他当作要跟它抢食、要它命的敌人。

  一个月来,陈阵接近小láng在各方面都有进展,可以摸它抱它亲它捏它拎它挠它,可以把小láng顶在头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还可把手指放进láng嘴里。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时候,陈阵绝对不能碰它一下,只能远远地一动不敢动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动,小láng便凶相毕露,竖起挺挺的黑láng毫,发出低低沙哑的威胁咆哮声,还紧绷后腿,作出后蹲扑击的动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拼命的架势。陈阵为了慢慢改变小láng的这一习性,曾试着将一把汉式高粱穗扫帚伸过去,想轻轻抚摸它的毛。但是扫帚刚伸出一点,小láng就疯似地扑击过来,一口咬住,拼命后拽,硬是从陈阵手里抢了过去,吓得陈阵连退好几步。小láng像扑住了一只羊羔一样,扑在扫帚上脑袋急晃、疯狂撕啃,一会儿就从扫帚上撕咬下好几缕穗条。陈阵不甘心,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一样,小láng简直把扫帚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几次下来那把扫帚就完全散了花。梁建中刚买来不久的这把新扫帚,最后只剩下秃秃的扫帚把,气得梁建中用扫帚把把小láng抽了几个滚。此后,陈阵只好把在小láng吃食的时候摸它脑袋的愿望,暂时放弃了。

  这次的奶粥量比平时几乎多了一倍,陈阵希望小láng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点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们。但是他看小láng狂bào的进食速度,估计剩不下多少了。从它的这副吃相中,陈阵觉得小láng完全继承了草原láng的千古习性。láng具有战争时期的军人风格,吃饭像打仗。或者,真正的军人具有láng的风格,假如吃饭时不狂吞急咽,军情突至,下一口饭可能就要到来世才能吃上了。陈阵看着看着,生出一阵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láng吞虎咽的流làng儿一样,它的吃相就告诉了你,那曾经的凄惨身世和遭遇。若不是如此以命争食,在这虎熊都难以生存的高寒严酷的蒙古草原,láng却如何能顽qiáng地生存下呢。

  陈阵由此看到了草原láng艰难生存的另一面。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láng,真正能存活下来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毕利格老人说,腾格里有时惩罚láng,也是六亲不认的,一场急降的没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láng冻死饿死。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猛火,也会烧死熏死成群的láng。从灾区逃荒过来的饿疯了的大láng群,也会把本地的láng群杀掉一大半。加上牧人早chūn掏窝、秋天下夹、初冬打围、严冬枪杀,能侥幸活下来的láng便是少数了。老人说,草原láng都是饿láng的后代,原先那些丰衣足食的láng,后来都让逃荒来的饥láng打败了。蒙古草原从来都是战场,只有那些最qiáng壮、最聪明、最能吃能打、吃饱的时候也能记得住饥饿滋味的láng,才能顽qiáng地活下来。

  小láng在食盆里急冲锋,陈阵越看越能体会食物对láng的命运的意义。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即使是良种,但若争抢不到食物,不把恐怖的饥饿意识,体现在每一根骨头每一根肉丝上,它只能成为láng世界中矮小的武大郎,最后被无情淘汰。

  陈阵逐渐发现,蒙古草原láng有许多神圣的生存信条,而以命拼食、自尊独立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条。陈阵在喂小láng的时候,完全没有喂狗时那种高高在上救世济民的感觉。小láng根本不领情,小láng的意识里绝没有被人豢养的感觉,它不会像狗一样一见到主人端来食盆,就摇头摆尾感激涕零。小láng丝毫不感谢陈阵对它的养育之恩,也完全不认为这盆食是人赐给它的,而认为这是它自己争来的夺来的。它要拼命护卫它自己争夺来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在陈阵和小láng的关系中,养育一词是不存在的,小láng只是被暂时囚禁了,而不是被豢养。小láng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种更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jīng神在支撑着它。陈阵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这条小láng留住并养大。

  陈阵最后还是打消了在小láng吃食时抚摸它的愿望,决定尊重小láng的这一高贵的天性。以后他每次给小láng喂食的时候,都会一动不动地跪蹲在离小láng三步远的地方,让小láng不受任何gān扰地吞食。自己也在一旁静静地看小láng进食,虔诚地接受láng性的教诲。

  转眼间,小láng的肚皮又胀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头拼命地吃。陈阵发现,小láng在吃撑以后就开始挑食了,先是挑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点点的肉丁吃,它锐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镊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镊进嘴里。不一会儿,杂色的八宝肉粥变成了huáng白一色的小米粥了。陈阵睁大眼睛看,小láng还在用舌尖镊吃着东西,陈阵再仔细看,他乐了,小láng居然在镊吃huáng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软骨丁。小láng一边挑食,一边用鼻子像猪拱食一样把小半盆粥拱了个遍,把里面所有荤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软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里。小láng又不甘心地翻了几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时候,它仍不抬头。陈阵伸长脖子再仔细看它还想gān什么,陈阵几乎乐出了声,小láng居然在用舌头挤压剩粥,把挤压出来的奶汤舔到嘴里面,奶也是láng的美食啊。当小láng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大盆香喷喷的奶肉八宝粥,竟被小láng榨成了小半盆没有一点油水,gān巴巴的小米饭渣,色香味全无。陈阵气得大笑,他没想到这条小láng这么贪婪和jīng明。

  陈阵没有办法,只好在食盆里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点温水,希望还能兑出大半盆稀肉粥,可是他怎么搅也只能搅出肉水稀饭来。陈阵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汤饭倒进狗的食盆里,小狗们一拥而上,但马上就不满地哼哼叫起来了。陈阵感到了牧业的艰辛,喂养狗也是牧业分内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条láng,他就更辛苦了。而这份苦,完全是他心甘情愿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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