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其五,láng图腾和龙图腾都与中国两个民族的最高崇拜——天崇拜有密切关系。在草原上,草原民族相信láng是腾格里派到草原来保护草原的,还会把崇拜腾格里的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而在华夏,农耕民族则认为龙是天的化身,而皇帝就是“真龙天子”,神圣不可侵犯。既然汉族的天崇拜是游牧先民从游牧区带到华夏农耕大地的,那么他们也就把láng图腾一同带来了。

  其六,láng图腾与龙图腾都是凶猛可怕的猛shòu形象。世界上各民族的图腾有猛shòu也有温良的草食动物,许多民族都把牛作为民族图腾。但是为什么华夏民族却把面目如此凶猛狰狞的龙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呢?这是因为,那时华夏先祖还是狩猎采集游牧部族,还不是温良敦厚的农耕民族,而中国的绝大部分游牧民族都把láng作为图腾。由于láng的形象凶猛可怕,所以由láng图腾演变成龙图腾的龙的形象也就异常凶猛可怕了。

  其七,láng和龙都具有不可驯服性。世界上许多民族的图腾都是可以驯服的动物,甚至以家畜为图腾。而中国的两大民族的图腾——láng和龙,都具有不可被人驯服的性格。láng是猛shòu中最倔qiáng、从不屈服的动物,熊虎狮鹰大象都可驯,而蒙古草原láng不可驯。由于láng不可驯服,那么由láng图腾演变而来的龙图腾也就具有不可驯服性。龙是lángjīng神的承袭者和qiáng化者,它不仅不可被人所“驯化”,相反它还将驯化它的一切臣民。而láng的不可被驯化的jīng神后来被儒家皇权至高无上的jīng神所利用,并神化了。

  根据上述láng图腾和龙图腾这些关键性的相同之处,我推测,中华龙图腾很可能就是从草原láng图腾演变而来的,就像华夏农耕民族是由草原游牧民族演变而来的一样。由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直没有离开草原,所以草原民族的láng图腾也一直没有变形,草原民族从古到今也一直崇拜láng图腾;而在远古,一部分游牧民族离开了草原,进入华夏农耕区,也就把腾格里崇拜和láng图腾崇拜带到华夏农耕生活中。由于,在古代无论牧业和农业都是靠天吃饭,因此,转移到农耕地区的天崇拜也就被保留下来,但是游牧部族变成农耕族以后性格逐渐软化,慢慢变得怕láng恨láng了,那么从草原上带来的láng图腾崇拜就不适应农耕生活和jīng神,于是原来的láng图腾就慢慢被农耕生活所改造,改成具有耕云播雨功能的龙图腾新形象了。

  在远古,东亚草原一定有崇拜láng图腾的游牧民族;在传说中,伏羲时期的图腾是“人首蛇身”形象的图腾,伏羲神“本人”的形象就是“人首蛇身”。后来,经过部族的融合,华夏先人们大概以láng图腾和“人首shòu身”图腾为主gān,再吸收了游牧部族和原土著农耕族的图腾形象的某些局部,加上了鱼鳞、鹰爪和鹿角等部件,于是láng图腾就变成了龙图腾。在龙图腾创造和融合的过程中,láng图腾的形象起着关键作用,因为“人面蛇身”的形象与后来的威猛可怕的龙形象相差太远。我看过考古出土的仰韶时代的“人面蛇身”陶式图形,那哪是龙啊?简直就像一只壁虎,或者像大头蜈蚣那样的小爬虫,形象yīn暗猥琐恶心,毫无审美价值和神圣感。而蛇蟒身上加上láng头,那就不一样了,“láng首蛇身”就基本上有龙的威猛的艺术雏形了。后来的中华龙的形象之所以威猛可怕,震慑人心,并具有审美价值,就在于它具有láng一样猛shòu的形象和性格特征。“抽象”的龙一定会有具象的根据,而中华各民族中历史中最悠久又最具象的凶猛图腾只有láng图腾。因此,没有láng图腾的形象、性格和jīng神的参与,中华龙就不能成其为龙,而只能是中华虫。

  陈阵让杨克上车,他也上了车并打开车内灯,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卡片说:还有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就是华夏传说中那个神秘的饕餮神shòu。我认为饕餮也很可能是由láng演变而来的,后来饕餮再演变为龙。《辞海》说:饕餮是“传说中的贪食的恶shòu。古代钟鼎彝器上多刻其头部形状作为装饰。《吕氏chūn秋·先识》:‘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辞海》在解释饕字说:饕即“贪,《汉书·礼乐志》:‘贪饕险’颜师古注:‘贪甚曰饕。’特指贪食。”

  上面几段话里有三个问题需要注意:

  一是,饕餮是一种“恶shòu”,而不是鱼蛇蟒鳄,不属于鱼类或爬行类。《辞海》中还有附有商周鼎上的饕餮纹。你只要看一看就可以认出那个凶恶的猛shòu像谁,非常像láng的正面像,也是圆眼吊睛,凶狠无比。

  二是,饕餮甚贪食。这个特征鲜明地指出了láng的特性。“极贪食”是草原láng的最突出的特性之一,咱俩养过láng,太知道láng的这个天性了,咱俩可以举出无数个láng贪食的例子。天下再没有比láng更贪食的动物了。不信可以让人去问老牧民,天下最“贪食的恶shòu”是谁?回答肯定是láng。人所共知,“贪”就是láng性的代名词。董仲舒说秦“以贪láng为俗”,也把贪与láng相并列。中国人形容贪食总是用“láng吞虎咽”,而且还把láng排在虎之前,láng比虎更贪食。形容贪心都说“láng子野心”,不会说“虎子野心”。

  由于饕餮具有“恶shòu”和“甚贪食”这两个láng的特征,而且饕餮纹又像láng。因此,传说中的饕餮很可能就是láng,或是从láng演变而来的神shòu。

  三是,饕餮成为商周鼎的主要纹饰,这就涉及到一系列的问题。宝鼎是华夏民族在青铜时代的立国之重器。在周朝,“一言九鼎”的“鼎”,是象征至高无上王权的神器和礼器,也是祭天祭祖的祭器,鼎在华夏先民心目中处于民族“图腾柱”的地位。因此,只有属于民族的图腾才有资格登上如此崇高的地位,而被镌刻铸造在宝鼎重器之上。这一现象又反映出两个问题:其一,到商周时,华夏族可能还仍然崇拜láng图腾,至少是猛shòu图腾,炎帝huáng帝族祖先的图腾崇拜遗风可能还继续存在,而周朝时期的华夏族受láng图腾的影响更深,因为,周起源于西戎,而西戎大多是崇拜láng图腾的游牧族。其二,当时的“龙”可能还没有被普遍接受,尚未真正成为华夏族的民族图腾,否则,象征王权的宝鼎就一定会以龙作为主要纹饰。而且,当时周天子也还没有坐龙座,那时还延续着炎huáng游牧遗风,席地而坐。

  周鼎上的纹饰主要由饕餮纹和云纹所组成,以饕餮为中心,云纹环绕其周围。显然,饕餮神shòu在天上,从云层里探出头,俯看人间。它的身体则藏在云里,不知是否有蛇身或龙身,但是如果在饕餮脑袋后面续上龙身,那就与后来的标准龙相差不远了。所以,我认为,在láng图腾和龙图腾之间可能还有一个饕餮图腾的过渡阶段。饕餮既有láng的性格,又有后来龙的狰狞面目。

  以前我始终不理解为什么青铜时代的华夏族,会崇拜那么贪吃的饕餮,竟然把它捧上国家神器的地位。难道那时的中国人就那么贪吃吗?因而也就那么崇拜贪食的恶shòu?而饕餮贪婪的吃相真是毫无神圣可言。但是后来当我发现饕餮有可能是láng图腾的变形的时候,我立即想通了。贪食只是láng的一个特征,是lángjīng神和性格的表象。商周时期的华夏族对饕餮神shòu的崇拜,是对游牧先祖láng图腾崇拜的承续,láng虽然贪食,但是它的凶猛进取、威武不屈、宁肯战死、不愿病终的jīng神才是早期华夏族崇拜它的根本原因。这个原因只有深刻了解láng以后才能理解,而后来恨láng怕láng的农耕民族和儒家就难以理解,所以无法给人以信服的解释。再后来,当农耕和儒家越来越占统治地位的时候,贪吃的恶shòu——饕餮,就必然从国家神器上退位,被改造成龙,让位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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