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听到磕磕绊绊的马蹄声,那匹白马也想来蹭烟。陈阵连忙上前,解开马绊,把马牵到láng圈的下风头,再给白马扣上马绊子。密布马身的huáng蚊“米糠”,呼地扬上了天。白马长舒了一口气,低下头,半闭眼睛打起盹来。

  大蚊灾之下的一盆艾烟,如同雪中送炭,竟给一条小láng,一匹大马和六条狗救了灾。这八条生命都是他的宝贝和朋友,他能给予它们最及时有效的救助,陈阵深感欣慰。小láng和三条小狗像幼儿一样还不知道感谢,在舒服酣睡,而大白马和三条大狗,却不时向陈阵投来感激的目光,还轻轻摇着尾巴。动物的感谢像草原一样真挚,它们虽然不会说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肉麻颂词,但陈阵却感动得愿意为它们做更多的事情。陈阵想,等聪明的小láng长大了,一定会比狗们更加懂得与他jiāo流。大灾之中,陈阵觉得自己对于动物朋友们越来越重要了。他又给烟盆加了一些gān牛粪和艾草,就赶紧去翻晒背运牛粪饼。

  蚊灾刚刚开始,山沟里的艾草割不完,抗灾的关键在于是否备有足够的gān牛粪。无需催促,整个大队的女人和孩子,都在烈日下翻晒背运牛粪饼。

  在额仑草原,牛羊的gān粪是牧民的主要燃料。在冬季,gān牛粪主要是用来引火,那时的燃料主要是靠风gān的羊粪粒,因为家家守着羊粪盘,每天只要在羊群出圈以后,把满圈的羊粪粒铲成堆,再风chuī日晒几天就是很好的燃料,比gān牛粪更经烧。但是在草原的夏季,羊粪水分多不成形,牧民在蒙古包里就不能烧羊粪,只能烧gān牛粪。然而在夏季,牛吃的是多汁的嫩青草,又大量地喝水,牛粪又稀又软,不像其他季节的牛粪gān硬成形,因此必须加上一道翻晒工序。

  夏季翻晒牛粪是件麻烦事和苦差事。每个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一有空,就要到营盘周围的草地上,用木叉把一滩滩表面晒gān、内部湿绿的牛粪饼一一翻个,让太阳继续bào晒另一面。再把前几天翻晒过的牛粪饼三块一组地竖靠起来,接着通风bào晒。然后,又把更早几天晒硬了的牛粪饼捡到柳条筐里,背到蒙古包侧前的粪堆上。但是刚背回来的牛粪还没有gān透,掰开来,里面仍然是cháo乎乎的,此时把外gān内湿的牛粪,堆在粪堆上主要是为了防雨。盛夏多雨,如不抓紧时间,一遇上急雨,粪场上晾晒多日的牛粪不一会儿就会被雨淋成稀汤。而堆在粪堆上的半gān牛粪,遇雨则可马上盖上大旧毡挡雨。雨过之后,再掀开bào晒。

  在草原夏季,看一家的主妇是否勤快善持家,只要看她家蒙古包前的牛粪堆的大小便可知晓。知青刚立起自己的蒙古包时,不懂未雨绸缪,一到雨季知青包常常冒不出烟来,或者光冒烟不着火,经常要靠牧民不断接济gān牛粪,才能度过雨季。到了两年后的这个夏季,陈阵杨克和高建中都已懂得翻粪、晒粪和堆粪的重要性,他们包门前的“柴堆”也不比牧民的小了。

  陈阵和杨克一向讨厌琐碎的家务活,这些jī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把读书的时间拆得零七八碎,使他们烦心恼火。但是,自从养了小láng以后,一项项没完没了的家务活,成了能否把小láng养大的关键环节。家务活一下子就升格为决定战役胜负的后勤保障的战略任务。于是他俩都开始抢着料理柴米油盐肉粪茶这七件“大事”。

  按常年的用量,陈阵包前的“柴堆”已足够度过整个夏季。但突降的大蚊灾,用柴量将成倍增加,牛粪堆也将很快一日日矮缩下去。陈阵决定用láng的劲头,忍受一切劳苦闷热和烦躁,把柴堆迅速增大几倍。

  高原的阳光越来越毒,陈阵这身像防化兵服一样的厚重装束,让他热得喘不过气来。他背着沉重的粪筐,只背运了两三筐,就感到缺氧眩晕,闷热难当,步履艰难。汗已流gān,防蚊服gān了又湿、湿了又gān,汗迹花白,此刻已经成为背在身上的gān硬板结的盐碱地了。但是他望着在轻烟薄云下安稳睡觉的小láng、小狗、大狗和大白马,不得不咬牙坚持。

  此外,陈阵肩上还背负着远比半湿牛粪更沉重的压力。他咬牙苦gān,不仅是为了小láng和狗们,也是为了羊群。这近两千只羊的大羊群,是他和杨克两个人的劳动果实,两年多来两次接羔,他俩接活的羊羔就达两千多只,已经被分出过两群。他俩顶风冒雪,顶蚊bào晒,日日夜夜与láng奋斗,一天24小时轮班放羊下夜连轴转,整整gān了两个chūn夏寒暑。羊群是集体财产,不能出半点差错。眼下又偏偏遇上了可怕的“双灾”,如稍有疏忽,将酿成他俩的政治大灾。这么大的一群羊,每夜非得点五六盆烟才够。如果艾烟罩不住整个羊群,羊群被蚊群刺得顶风狂跑,单靠一个下夜的人根本拦挡不住。一旦羊群冲进山里,被láng群打一个尸横遍野的大伏击,有人再把这责任与“狗崽子”养láng的事实联系起来,那可就罪责难逃了。巨大的压力和危险,bī迫陈阵咬紧láng牙,用láng的勇敢、智慧、顽qiáng、忍耐、谨慎和冒险jīng神,来把他养láng研究láng的兴趣爱好坚持下去,同时又更能磨练出像草原láng顽qiáng桀骜的个性。陈阵忽然感到他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和不服输的狠劲。

  陈阵一旦冲破了疲劳的心理障碍与极限,反而觉得轻松了。他不断变换工种,调节劳动qiáng度,一会儿背粪,一会儿翻粪,越来越感到有目标的劳动的愉快。同时,他渐渐发现了自己如此苦心养láng,好像已经从一开始仅仅出于对láng的研究兴趣,转换成了一种对láng的真切情感,还有像父母和兄长所担负的那种责任。小láng是他一口奶、一口粥、一口肉养大的孩子,是一个野性shòu性、桀骜不驯的异类孩子。潜藏于他心底的人shòu之间那种神秘莫测、浓烈和原始的情感,使陈阵越来越走火入魔,几乎成为在草原上遭人白眼、不可理喻的人。但陈阵却觉得这半年来,自己身心充实,血管中开始奔腾起野性的、充满活力的血液。高建中曾对其他包的知青说,养一条小láng能够使陈阵从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黑帮走资派”子弟,变成一个勤快人,也就不能算是件坏事。

  陈阵在黏稠脏臭的牛粪场上gān得láng劲十足,他满筐满筐地往家背粪,粪堆像雨后的黑蘑菇那样迅速膨胀。邻家的主妇看得都站着不动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疯gān。有的知青挖苦道:这叫做近粪者臭,近láng者láng。

  傍晚,庞大的羊群从山里回营盘。杨克嗓音发哑,坐骑一惊一乍,他已经累得连挥动套马杆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羊群从山里带回亿万huáng蚊,整个羊群像被野火烤焦了似的,冒着厚厚一层“huáng烟”。近两千只羊,近四千只羊耳朵拼命甩耳甩蚊,营盘顿时噪声大作,扑噜噜、扑噜噜的羊耳声一làng高过一làng。一直悬在半空等待聚餐的厚密蚊群,突然像轰炸机群俯冲下来。那些最后一批被剪光羊毛,光板露皮的羊,经过野外一整天的肉刑针刑,早已被叮刺得像疙疙瘩瘩的癞蛤蟆一样,惨不忍睹。密集饿蚊的新一轮轰炸,简直要把羊们扎疯了。羊群狂叫,原地蹦跳,几只高大的头羊不顾杨克的鞭抽,铆足了劲顶风往西北方向冲。陈阵抄起木棒,冲过去一通乱敲乱打,才将头羊轰回羊粪盘。但是,整个羊群全部头朝风,憋足了劲随时准备顶风猛跑,借风驱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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