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但是小láng从来没有参加过láng群中的任何仪式,它怎么能够把这三套动作,完成得如此有条不紊而章法严谨呢?就好像每组动作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熟练jīng确得像是让一个严格的教练指导过一样。陈阵又百思不得其解。

  小láng喘了一口气,还是不去撕皮吃肉。它抖抖身体,把皮毛整理gān净以后,突然高抬前爪,慢慢地围着大鼠跑起圈来。它兴奋地眯着眼,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慢抬腿,慢落地,就像苏联大马戏团马术表演中的大白马,一板一眼地做出了带有鲜明表演意味的慢动作。小láng一丝不苟地慢跑了几圈以后,又突然加速,但无论慢跑快跑,那个圈子却始终一般大,沙地上留下了无数láng爪印,组成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圆圈。

  陈阵头皮发麻,他突然想起了早chūn时节,军马群尸堆里那个神秘恐怖的láng圈。那是几十条láng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跑出来的láng圈láng道,像怪圈鬼圈鬼画符。老人们相信这是草原láng向腾格里发出的请示信和感谢信……那个láng圈非常圆,此刻小láng跑出的láng圈也非常圆,而两个圈的中央则都是囫囵个、带皮毛的猎物。

  难道小láng不敢立刻享用如此鲜美野味,它也必须向腾格里画圈致谢?

  无神论者碰上了神话般的现实,或现实中的神话,陈阵觉得无法用“本能”和“先天遗传”来解释小láng的这一奇特的行为。他已经多次领教了草原láng,它们的行为难以用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

  小láng仍在兴奋地跑圈。可是它已经一天没吃到鲜肉了,此刻是条饥肠辘辘的饿láng。按常理,饿láng见到血肉就是一条疯láng。那么,小láng为什么会如此反常,做出像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才有的动作来呢?它竟然能忍受饥饿,去履行这么一大套繁文缛节的“宗教仪式”,难道在láng的世界里也有原始宗教?并以qiáng大的jīng神力量支配着草原láng群的行为?甚至能左右一条尚未开眼就脱离láng群生活的小láng?陈阵问自己,难道原始人的原始宗教,是由动物界带到人世间来的?草原原始人和原始láng,难道在远古就有原始宗教的jiāo流?神秘的草原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人去破解……

  小láng终于停了下来。它蹲在大鼠前喘气,等胸部起伏平稳之后,便用舌头把嘴巴外沿舔了两圈,眼中喷出野性贪欲和食欲的光芒,立即从一个原始圣徒陡变为一条野láng饿láng。它扑向大鼠,用两只前爪按住大鼠,一口咬破鼠胸,猛地一甩头,将大鼠半边身子的皮毛撕开,血肉模糊的鼠肉露了出来。小láng全身狂抖,又撕又吞。它吞下大鼠一侧的肉和骨,便把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它根本不把鼠胃中的酸臭草食,肠中的粪便清除掉,就将一堆肠肚连汤带水,连汁带粪一起吞下肚去。

  小láng越吃越粗野,越来越兴奋,一边吃,一边还发出有节奏的快乐哼哼声,听得陈阵全身发憷。小láng的吃相越来越难看和野蛮,它对大鼠身上所有的东西一视同仁,无论是肉骨皮毛,还是苦胆膀胱,统统视为美味。一转眼的工夫,一只大肥鼠只剩下鼠头和茸毛短尾了。小láng没有停歇,马上用两只前爪夹住鼠头,将鼠嘴朝上,然后歪着头几下就把鼠头前半截咬碎吞下,连坚硬的鼠牙也不吐出来。整个鼠头被咬裂,小láng又几口就把半个鼠头吞下。就连那根多毛无肉只有尾骨的鼠尾,小láng也舍不得扔下,它把鼠尾一咬两段,再连毛带骨吞进肚里。沙盘上只剩下一点点血迹和尿迹。小láng好像还没吃过瘾,它盯着陈阵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已是两手空空,很不甘心地靠近他走了几步,然后失望地趴在地上。

  陈阵发现小láng对草原鼠确实有异乎寻常的偏爱,草原鼠竟能激起小láng的全部本能和潜能,难怪额仑草原万年来从未发生过大面积鼠害。

  陈阵的心里一阵阵涌上来对小láng的宠爱与怜惜,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小láng上演的一幕幕好戏,而且láng戏又是那么生动深奥,那么富于启迪性,使他成为小láng忠实痴心的戏迷。只可惜,小láng的舞台实在太小,如果它能以整个蒙古大草原作为舞台,那该上演多么威武雄壮,启迪人心的活剧来。而草原láng群千年万年在蒙古草原上演的浩如烟海的英雄正剧,绝大部分都已失传。现在残存的láng军团,也已被挤压到国境线一带了。中国人再没有大饱眼福、大受教诲的机会了。

  小láng眼巴巴地望着还在啃骨头的小狗们。陈阵回包去剥那只大旱獭的皮,他又将被狗咬透的脖颈部位和头割下来,放在食盆里,准备等到晚上再喂小láng。

  陈阵继续净膛、剁块,然后下锅煮旱獭手把肉。一只上足夏膘的大獭子的肉块,占了大半铁锅,足够三个人美美地吃一顿的了。

  傍晚,小láng面朝西天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盘里,焦急地看着渐渐变成半圆形的太阳,只要残阳在草茸茸的坡顶剩下最后几点光斑,它就嗖地把身体转向蒙古包的门,并做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动作和姿态,像敲鼓,像扑食,前后滚翻。再就是把铁链故意弄得哗哗响,来提醒陈阵或杨克:现在是属于它的时间了。

  陈阵自己提前吃了獭子手把肉,便带着马棒,牵着铁链去遛láng,二郎和huánghuáng也一同前往。每天huáng昏的这段半自由的时间,是小láng最幸福的时刻,比吃食还要幸福。但是遛láng决不同于军人遛láng狗,遛láng也是陈阵一天中最愉快、又是最累最费力的劳动。

  小láng猛吃猛喝、越长越大,身长已超过同龄小狗一头,体重相当于一条半同龄小狗的分量。小láng的胎毛已完全脱光,灰huáng色的新毛已长齐,油光发亮,背脊上一绺偏黑色的鬃毛,又长又挺,与野外的大láng没什么区别了。小láng刚来时的那个圆圆的脑门,变平了一些,在huáng灰色的薄毛上面,长出了像羊毛笔尖那样的白色麻点。小láng的脸部也开始伸长,湿漉漉的黑鼻头像橡皮水塞,又硬又韧。陈阵总喜欢去捏láng鼻头,一捏小láng就晃头打喷嚏,它很不喜欢这种亲热的动作。小láng的两只耳朵,也长成了尖勺状的又硬又挺的长耳,从远处看,小láng已经像一条草原上标准的野láng。

  小láng的眼睛是小láng脸上最令人生畏和着迷的部分。小láng的眼睛溜溜圆,但是内眼角低,外眼角高,斜着向两侧升高。如果内外眼角拉成一条直线,与两个内眼角的连接线相接,几近45度角,比京剧演员化妆出来的吊眼还要鲜明,而且láng眼的内眼角还往下斜斜地延伸出一条深色的泪槽线,使láng眼更显得吊诡。陈阵有时看着láng眼,就想起“柳眉倒竖”或“吊睛白额大虎”。láng的眉毛只是一团浅huáng灰色的毛,因此,láng眉在láng表示愤怒和威胁时起不到什么作用。láng的凶狠bào怒的表情,多半仗着láng的“吊睛”,一旦láng眼倒竖,那凶狠的威吓力决不亚于猛虎的白额“吊睛”,绝对比“柳眉倒竖”的女鬼更吓人。最为jīng彩的是,小láng一发怒,长鼻两侧皱起多条斜斜的、同角度的皱纹,把láng凶狠的吊眼烘托得越发恐怖。

  小láng的眼珠与人眼或其它动物的眼睛都不同,它的“眼白”呈玛瑙huáng色。都说汽车的雾灯选择为橘huáng色,是因为橘huáng色在雾中最具有穿透力。陈阵感到láng眼的玛瑙huáng,对人和动物的心理也具有锐不可当的穿透力。小láng的瞳仁瞳孔相当小,像福尔摩斯小说中那个黑人的毒针chuī管的细小管口,黑丁丁,yīn森森,毒气bī人。陈阵从不敢在小láng发怒的时候与小láng对视,生怕láng眼里飞出两根见血毙命的毒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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