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端午:可后来,我居然放弃了上海教育出版社这样待遇优厚的单位,去考博,将自己jiāo给不确定的命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装糊涂啊。事实上,考博失败后,我还是有机会留在上海,比如说宝山钢铁公司,比如说上海博物馆。我却莫名其妙地与导师决裂。不是与他过不去,而是与自己过不去。现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甚至,当我提着行李到距鹤浦十多公里外的矿山机械厂报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华联超市门口遇见你。那一天是愚人节,没错。但命运没有开玩笑。它在向我呈现一个秘密。

  秀蓉:gān吗说得那么可怕啊?

  端午:因为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两年中的一连串荒唐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时,我的心头只有憎恶。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恶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没关系。

  端午:在上海时,我曾尝试着给你写过一封信,但它被退回来了。我在学校的办公楼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就是为了打通吉士的长途电话,想知道一点你的消息。

  端午:我还去了一趟华东政法学院。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儿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我在苏州河边的大门口转了半天,最终没敢进去。

  秀蓉:看不出,你还是蛮会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里醒过来一次,见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帮我买药去了。

  端午:我们换个话题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我要下线了。

  端午:最后一个问题。

  秀蓉:你快说。

  端午:我们还能见面吗?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许。

  端午:你是说,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说什么。

  秀蓉:你会懂的。我下了。

  端午:再见

  秀蓉:再见

  7

  下午,会议安排去花家舍的老街参观。

  女导游嘴里嚼着口香糖,斜跨着一只电声喇叭,手里摇着一面三角小旗,给每位代表发了一顶太阳帽。红色的。帽舌上面绣有金huáng色的盘龙图案。

  起风了。天色昏huáng,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点像huáng疸病人的脸。七孔石桥的桥面上铺上了一层沙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空气中有呛人的浮土和沙粒。他们一行人穿过停车场,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东走。最后,在风雨长廊的入口处,汇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踏青者的人群。

  长廊一看就是新修的。大红的水泥廊柱。深绿的水泥栏杆。它沿着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黑色的雨燕,三三两两在廊下斜穿而过,似乎正在寻找筑窝的理想位置。前行百十步,有一个供游人嬉戏的凉亭,雕梁画栋,极尽夸饰。穹顶上画有芭蕉、丛竹和散发着袅袅烟雾的香炉,一副宝鼎茶闲、静日生香的情调。不过画工粗率,一无足观。更为奇怪的,是那些用细线勾勒的女体,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图式。男人则静卧足榻,手执蒲扇;肚皮外露,体态慵懒。端午总觉得有点像傣族的风情画,又像日本的浮世绘,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导游介绍说,凤凰山上的这座长廊,最早是由一个名叫王观澄的人,于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将这个年份换算成了1885年)修建的。王观澄是为了追随一位隐者的遗迹,从江西的吉安一路寻访,来到了花家舍。当被问到这个一心访仙问道的王观澄,是怎么成为了声名显赫的匪首时,导游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隐者是谁?”诗人纪钊忍不住问道。

  “他叫焦先。是花家舍最早的居民之一。”导游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们住的宾馆地下。说不定,就在哪一位的chuáng底下。”

  听她这么说,住在一楼的康琳就接话道:“怪不得!我昨天一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由一条悬浮于深涧溪流之上的小板桥进入了村庄。

  这个村庄,建在山坳里的一片缓坡上,村子里庭院寂寂。家家户户的房舍式样都是一样的:灰泥斑驳的山墙,灰黑色的鱼鳞状碎瓦露出屋檐外煤黑的椽头,小巧玲珑的庭院,被绳子磨出深槽的水井。东一处、西一处的油菜花,长势不良。青草池塘早已见底,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苔。透过树篱和漏窗,可以看见摩肩接踵的游人在院中出没。或者在井栏边打扑克,或者举着照相机东游西dàng。

  遗憾的是,村中几乎见不到一个居民。

  导游介绍说,村子里绝大部分的本地人,早在两年前,就被迁到了十公里之外的窦庄。当然,他们是“自愿的”。

  绕过一个倒塌的碾坊,一座残破的古庙,端午很快就看见一座巍峨的高大建筑,出现在不远处的桃花林中。这幢楼宇的式样别有风致。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显得高大凌厉,完全遮住了屋脊和灰瓦。一带粉白的护墙,探出了香樟和银杏的枝gān。如意门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支着铁架的蜀府海棠。

  这大概就是导游一路上津津乐道的王观澄的故居了。

  花家舍方面特意为诗人们准备了一场演出。在一个墙身歪斜的旧祠堂里。

  那里光线很暗。从楼廊上端的天窗里,斜斜地she进来一束光柱。正在布置舞台的演员们,从大幕背后“咚咚”地跑过,扬起一片尘埃。吉士说,这座祠堂,是王观澄召集手下的匪首们议事的地方,同时也是存放枪械和战利品的仓库。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它一度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食堂。

  端午果然在戏台边的墙角里,看到了一个卧虎般的大灶台。锅盖上,瓢、勺、钵、碗,一应俱全。灶台上方的墙上,有一扇镂空的窗户,透出屋外竹园的浓荫。墙面上的宣传画早已黯然褪色,模糊一片,倒是像“小靳庄”、“láng窝掌”、“jiāo城出了个华政委”一类的字样,也还历历可辨。

  就在静静等候演出开始的间歇,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端午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名叫于德海的矮个子,正追着旅德诗人老林满屋子乱跑。

  “老林让你签字了吗?”吉士一脸坏笑地问他。

  “那还用说!不过,我没搭理他。”

  “德海也挺可怜的。老林骗他说,所有的代表都会在共同宣言上签字。他还真的信了,第一个签了字。到目前为止,我敢断定,那份宣言上,只有于德海一个人的名字。他一路上追着老林,要求把他的名字涂掉。那怎么可能?老林那个人,你是了解的——就像一个幽灵。只要他一回国,所到之处,难免就有人会倒霉。”

  后台一阵锣鼓响。大幕徐徐拉开。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脸画得像五猖鬼,手摇guī壳扇,出现在舞台的中央。他清了清喉咙,用戏谑的腔调自报家门。端午以为他是戏中的丑角,可细细玩味他的一长串念白,才发现他居然是乔装打扮的革命党。这人名叫周怡chūn,外号“小驴子”。他潜入花家舍的使命之一,就是策反这里的土匪,为革命党人攻打县城的行动计划招兵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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