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他是个六指。

  正当他将第六根指头向观众们展示的时候,用口香糖粘上去的那段假指不慎脱落(当然,这也可能是演员的噱头),惹得台下一阵大笑。由新时代的年轻人,来演绎辛亥前夕的革命党人,荒腔走板倒也不足为奇。演员qiáng拉入剧情的台词,比如,比尔•盖茨和周杰伦,博人一笑,也算是时下民俗风情剧的一般特征。何况这个革命党人穿着的道袍下,还露出了蓝色牛仔裤的裤脚和白色的耐克运动鞋。端午感到一阵阵反胃。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进入剧情。

  他qiáng打jīng神看了一段,终于在马弁上场的时候,昏昏睡去。不过,他并没能睡得很熟。台下一làng高过一làng的爆笑,迫使他不时睁开双眼,不明所以地朝台上张望。直到“叭”的一声枪响,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舞台上花家舍的境况,似乎风声鹤唳,一片肃杀。

  一个土匪头子模样的大胖子,躺在舞台中央的竹榻上,亮出了肥大的肚皮,他的两个姨太太跪在竹榻的两边,一个为他打扇,一个为他捶腿。姨太太的一双纤纤玉手,“不慎”捶错了地方,惹得大当家的怪叫了一声,双手护住裆部,用鹤浦一带的方言骂道:

  “日你妈妈!你往哪儿捶啊?”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奇怪。”端午悄声地对身旁的吉士嘀咕了一句。

  “怎么呢?”

  “我怎么觉得戏台上的那个姨太太,我是说胖胖的那一位,怎么那么眼熟啊?似乎在哪见过似的。”

  “一点都不奇怪。”吉士凑过来,呵呵地笑道,“不奇怪。这么快就忘了?你其实和她们打过jiāo道。很深的jiāo道。不过是空姐的制服,换做了戏装而已。”

  端午仍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怔在那里,半天,才自语道:“怎么会?”

  吉士莞尔一笑,没再吭声。

  端午站起身来,从人群中移了出来,顺着墙边的通道,走到了祠堂的另一端。

  天井的旁边门槛边,站着一个身穿旗袍的服务员。她好心地给端午指了指厕所的位置,可端午说,他并不想上厕所。

  天井的青石板上,矗立着一座太湖石。xué窍空灵,上有“桃源幽媚”四字。石畔有两口盛满水的太平缸,一丛燕竹。天井的高墙边有一扇小侧门。

  端午猛然记起来,前天晚上,在迷蒙的细雨中,他和吉士就是由这道门进来的。小门的对面,在天井的另一端,有一个月亮门dòng。他和吉士从那儿经过的时候,由于雨后路滑,吉士差一点跌了一跤。

  现在,月亮门dòng前竖着一块“游人止步”的牌子。

  端午没有理会它的警告,懒懒散散地走了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临水而筑的花厅。厅前的池塘不大,月牙形的一汪绿水,岸边遍植高柳。池塘对面有一处亭榭,乱石瓦砾中,杂树丛生。

  端午往前走了没几步,忽见石舫边的小径上,急急忙忙地跑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剃着板寸头的中年人。他一边挥手让他出去,一边向端午吼道:

  “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出去,快出去!”

  端午悻悻地转过身去,正要走,却看见徐吉士正歪在门边,朝他眨眼睛。

  “这是私人禁地。大白天的,你怎么到处瞎碰瞎撞的?”吉士笑了笑,将端午遗落在祠堂里的凉帽递给他。

  “前天晚上我们来过这里……”

  “废话!你才看出来了啊?”吉士往四处看了看,“这里实行的是会员制。就是晚上,也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

  见端午仍不时地回过头去张望,吉士又压低了声音笑道:“还不过瘾,是吗?要不今天晚上,我带你再来一次?”

  中年人已经离开了。园子里一片空寂。大风呼呼地越过山顶,卷起漫天的尘沙和碎花瓣,在池塘的上空,下雪般,纷纷落下。

  “你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gān。甚至可以做皇帝!”

  “做皇帝?什么意思?”

  “无非是三宫六院。你懂的!”

  吉士似笑非笑地拉了他一把。

  8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端午都守候在电脑前。家玉没在QQ的界面上出现,也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

  好友栏目中唯一的图标,沉默而黯淡。

  又过了一天。情形依旧如此。

  那时,他已经从花家舍回到了鹤浦的家中。

  母亲和小魏匆匆返回梅城去了。明天是清明节,她要赶往乡下的长州,给她的第一位丈夫——那个据说是心灵手巧、百依百顺的小木匠扫墓。她以前从来不给谭功达扫墓,现在当然更不可能。父亲墓园的位置,停泊着一架已经报废的麦道82飞机。那是鹤浦在建的航空工业园的标志之一。父亲的坟墓和尸骨如今都不知了去向。不过,按照他生前一贯的理想和愿望,他的葬身之所为国家的航空工业腾出了位置,尽管尸骨无存,若是地下有灵,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家玉当时就是这么劝他的。端午也只能这样去思考问题了。

  听母亲说,他在花家舍的这些天,家玉从外地打来了一个电话,她和若若磨叽了半天,最后,又让母亲听了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对头”。家玉劝她和小魏都搬到鹤浦来住。母亲旁敲侧击地问她,自己和小魏是住老房子呢,还是住唐宁湾?家玉说了句“随便”,就把电话挂了。

  充完电的手机上,被阻滞的短信信号“当当”的响个不停。短信一共有十二条之多。其中的一条是骗子发来的,通知他去法院取一张传票,并诱导他拨打咨询电话。端午当然不会打。另外的十一条,都是绿珠发来的。

  端午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鹤浦。电话打过去,信号是通的,可很快就被人为地切断了。再打,电话就关了机。

  绿珠的生气完全可以理解。虽然他的内心十分愧疚,可眼下也实在没有多少心力去管她的事了。

  他在电脑上把这些天来和家玉的聊天记录反复看了许多遍,不祥的预感愈渐浓郁。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上帝”两个字。他第一次体会到汉语中“心焦”这个词,是多么的传神而恰如其分。

  若若放学回来了。乌黑的笑脸上汗涔涔的。湿乎乎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紧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把鞋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

  “快,给老屁妈打电话。”儿子似乎面有喜色。

  端午本来想把他搂过来抱一下,可儿子像只泥鳅似的,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一头冲进了厕所。

  在最近一轮的模拟考试中他得了全班第一。数学和英语都是满分。另外,在刚刚结束的班会上,他被姜老师任命为班级的代理班长。他在马桶里叮叮咚咚地撒尿,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话:

  “天助我也!”

  “班长不是戴思齐吗?怎么又让你代理?”隔着半开的厕所门,端午问儿子道。

  “她呀!狗屁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别瞎说!”端午正色道,“你正经一点行不行?她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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