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随后他又补充说,“这句话是鲁迅先生说的。”

  研究员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诵的诗歌片断打乱了。

  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漩涡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脸孔像睡莲,一朵团圆了

  晴空里到处释放的静电的花

  我这活腻了的身体

  还在冒泡泡,一只比

  一只大,一次比一次圆

  研究员把目光转向端午,问道:“诗人有何高见?你怎么看?”

  “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可说的。”端午笑道,“电视、聚会、报告厅、互联网、收音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却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结论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每个人都从自身的处境说话。悲剧恰恰在于,这些废话并非全无道理。正因为声音到处泛滥,所以,你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成了令人作呕的故作姿态或者陈词滥调……”

  “我同意。”研究员道,“这个社会,实际上正处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言状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无言状态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说话。”

  端午觉得研究员多少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声辩几句,就看见吉士已经哈欠连天地站了起来,从椅背上取下夹克。

  他们已经打算离开了。

  端午没有与他们一起去夜总会。

  吉士暗示他,他们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有点特别,和昨晚大不一样。女孩们都穿着红卫兵的服装。他许诺说,在灵魂出窍的疯狂中,还有浓郁的怀旧情调。不过,吉士见端午主意已定,也没有怎么去勉qiáng他。倒是教授轻佻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话:

  “形固可如枯槁,心岂能为死灰乎?”

  他们就在酒吧门外的濛濛细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点开始的开幕式很简短,不到十点就结束了。据说是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接下来,照例是代表们与当地领导合影留念。端午随着人群来到了宾馆门前,差不多已经到了他与家玉约定的聊天时间。

  天虽然已经晴了,可空中依然飘洒着细碎的雨丝。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谦让位序的间歇,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穿过大堂,走到楼梯口,一位长发披肩的旅德诗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着给了他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然后递给他一份不知什么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让他签字。端午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尔摩,他们在森林边的一个餐馆里,品尝北欧风味的猪蹄时,两人匆匆见过一面。端午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与为人。

  “老高问你好。”他笑着对端午道。

  “谁是老高?”

  “连老高都不记得了吗?七八年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

  端午很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宣言,也没顾上细看,就心烦意乱地还给了他:“对不起,我不能签。”

  旅德诗人并不生气。他优雅地抱着双臂,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为什么?我能将它理解为胆怯和软弱吗?”

  “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家玉已经在线上了。

  她给端午写了一大段留言,来讲述昨天晚上做过的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个没落的高门望族,深宅大院,佣仆成群。父亲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乱了套。时间似乎也是chūn末,下着雨。院中的酴醾花已经开败了。没有父亲,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过湿漉漉的天井,眺望门前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和麦田,盼望着看到父亲从雨中出现,回到家里,回到她的身边。直到不久之后,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来到了村中,白衣白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身影倒映在门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马上就和那个革命党人谈起了恋爱,对不对?

  秀蓉: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开会吗?

  端午:我溜了号。能不能再说说你的那个梦?

  秀蓉:gān吗呀?

  端午:或许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有帮助。

  秀蓉:早忘了。还有别的梦,你要不要听?这些天,我除了做梦,基本上没gān别的事。多数是噩梦。

  端午: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秀蓉:你不是说我在西藏吗?你真的那么关心我在哪里吗?

  端午:你就不能严肃点吗?

  秀蓉:好吧。告诉你,我现在就站在你身后。听我说,你现在就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定要慢。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下,你就会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转过身去。他在心里默念着阿拉伯数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端午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面无人色。他冲到门边,猛地一下拉开房门,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推着车,正冲他微笑。

  “您说什么?”他问道。

  服务员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huánghuáng的四环素牙,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请问,现在方便打扫房间吗?”

  端午赶紧说了声“不用”,就把房门关上了。

  电脑中QQ界面上出现了妻子刚发给他的贴图:李宇chūn的脸,一刻不停地发生变化,一刻不停地扭曲、变形,最后,终于变成了姚明。

  看着那张贴图,为了缓解刚才的紧张,端午有点夸张地开怀大笑。

  秀蓉:怎么样?好玩吧?

  秀蓉:跟你说正经的。

  端午:说。

  秀蓉:不说也罢。挺没劲的。

  端午:说吧。反正没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隐寺的池塘边的那个小屋里,我发着高烧。你后来不辞而别。呸,你这个láng心狗肺的!临走前,还拿走了我裤子口袋里所有的钱。你还记不记得?

  端午:当然。

  秀蓉: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端午:车票是预先买好的。

  秀蓉: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了解的是,你当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打你见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车,整个过程,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端午:现在再说这些,你认为还有意义吗?

  秀蓉: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秀蓉:怎么不说话?

  秀蓉:gān吗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诗人来拜访?

  端午:吉士刚刚打来了电话,问我为什么逃会。我还是今天会议的讲评人。不管它了。

  端午:怎么说呢?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再次回到鹤浦。1989年,命运拐了一个大弯。这是实话。

  端午:火车开往上海。窗外的月亮,浮云飞动。我一直觉得车是倒着开,驰往招隐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没想到会回到鹤浦。你明白了吗?

  秀蓉: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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