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丹青

  陈:huáng老的“画史重评”不是我们刚才说的意思,他是“重看”历史,董其昌、石涛,都是重看美术史。艾略特说:“文学史每有新人新作,历史经典都要跟着重新动一动”,也是这意思。

  你是不是也会有吴冠中先生“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那样的感喟呢?

  陈:如果中国只有一个鲁迅,没有齐白石,也很荒凉。现在鲁迅那样的妙人绝对没有了,齐白石也绝对没有了,哪来一百个?

  但我明白吴先生的意思。就像我刚才说的,到了西方我发现每一个艺术家都很政治,就是说,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和人格,都试图向这个世界叫喊。可是在中国,大家主动失声,装聋作哑。吴先生不是在说鲁迅,也不在说齐白石,他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格哪里去了?我们的勇气和良知哪里去了?

  你可能是画家中极少能理解吴冠中发言的人之一。吴先生也知道齐白石和鲁迅不具可比性。

  陈:吴冠中一直是以艺术家方式在说话,他不是在说教。他说“形式决定内容”、“笔墨等于零”、“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都是激奋之辞,是正话反说。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他要这么提问题?这些话背后的现实是什么?

  我觉得吴冠中的意义可能并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独立的艺术思考,对抗主流。那么,作为一个文化人面对当下的美术现状和学术体制,你会是游离这种状态,随波逐流,处在边缘立场?还是会积极发言或努力去改变,做些什么?也像吴冠中先生那样激奋,有一种忧患意识?这可能也是文化人的本性吧!

  陈:我不是文化人。我哪里读过什么书!吴冠中还是民国青年,还顺着“五四”余脉,可是“五四”的语境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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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知与有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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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到我这一代人表达自己时,可能不会像吴先生,我对“使命感”,对所谓“忧患意识”,在表述时会不一样。你们可以认为我有忧患意识,我却可能有一种对“忧患意识”的“忧患”。

  鲁迅早就讲过,到了你摇笔杆写点东西、说说话,已经说明你没用了。真正做事情的人,闷着,不说话,就这么去做了。我现在两个态度,一是说话没用的,所以第二,保持说话,这是最后一点权利,如此而已。

  西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也已经从二战前的道德语境走出来。他们清楚事情比我们了解的更复杂。西方人在启蒙时代以来大致认定知识分子是社会大众的启蒙者,可是两百年过去,知识分子进入另一种成熟。本雅明认识到“过去的统治者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失败过”。这就是成熟。知识分子经常是统治的合作者,所以部分知识分子的成熟体现为远离这种合作关系、权力关系。今日西方艺术家大致的自我定位是“多余的人”,他不对这个社会负责,美国很多艺术家从来不选举,他与权力划清界限。他用作品向社会说话,或者直接是言论。

  中国暂时不能实行西方那样的言论制度,但空间比以往多了,我在这个空间里,至少有和你胡扯的一点自由,这是进步。

  现在的教育体制下,一个学生从本科到硕士、博士,可能是讲师,讲师到副高,然后多少教授。花钱买版在杂志上发表,这样才能过关。所以这些教授没有时间去上课,去关心学生。我采访过陈传席教授,他说有的学生半年还没见过老师一面。当然我们也很同情这些教授。你想,到了六十岁,还评不上教授怎么办呢?学生也是这样的,他们也很痛苦。你在美国呆了十八年,回来以后,你是否有过试图改变这些现状的想法。

  陈: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我能改变状况。教育体制荒谬,背后是巨大的现实:人口、就业、种种国情……所谓人文艺术只是摆设,应景。不能改变的,不然多少饭碗就砸了。课已经排好了,你几月几号几点在哪个房间教课,量化管理,行政规则,不能违背的,就像过去必须粮油管制一样。你在混饭吃,为了众人的饭碗,你得守规矩。

  所以做不成什么事情。第一,我要什么学生,自己没法决定,我不要什么学生,也无法决定。这第一步,我已经彻底失败,其余根本谈不上。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在所有学生进来前全给教过了,不是被哪个老师教过,而是被那个大环境整治过了,被那个大语境熏了多少年了,跑进来,然后要我调弄。虽然他们可能是冲着我来学的,但这是个很别扭的过程。等于这件衣服做好了,要我来改这件衣服,我还不如重新做一件。

  培养出一个大艺术家,培养出一个优秀美术工作者也很难。

  陈: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学院到底跟艺术是什么关系?国外也有教条,也有体制……

  我根本就怀疑“培养”这句话。凡·高谁培养他?齐白石谁培养他?蔡国qiáng、艾未未谁培养?未未老是逃学,谁教过他弄建筑?我对学院教育绝望,我对出人才一点不绝望。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觉得这样的一个环境是不是要去游离,你没有办法去改变,最佳的生存状况是什么?

  陈:没有一个“最佳生存状况”。美国、西方,都没有,能否“最佳”,还看个人。现在空间还是好多了,即便在体制里,我行我素还是办得到,你在学校里混,开心,不开心,看你争不争。我不想当官,不谋什么别的利益。我没有什么野心或欲望非要靠学校来给我弄到它。没有欲望就好办。我会愤怒,但我不苦恼。一切苦恼是因为你要争。

  你觉得对你个人来说,你是继续留下去还是会再次离开?

  陈:我会做个选择。我搭进去的是时间。

  因为你毕竟还是个艺术家。

  陈:我不是个艺术家也没关系。

  对艺术,我相信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陈:那是我的私事。

  那么,如果让你回到学生时代,做一回学生,你会怎么样以一个学生的立场感受这一切,比如学院的教学,学院的体制。

  陈:我如果活在今天,还是一个十五六岁学生,死路一条。我痛恨上课,痛恨考试,痛恨一本正经,痛恨煞有介事。

  那你作为一个老师,你会对学生怎么说?

  陈:就像现在和你们说话一样。

  就说对后学有什么忠告吧!

  陈:我没有资格忠告别人。我非常矛盾,因为现实很矛盾——第一,我对考生说,好好啃外语,上大学,将来混饭吃,别做傻×,别学凡·高。你鼓励孩子对抗体制,你就害了他,他无法承受后果的。第二,上学归上学,但别把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太当真。

  好在眼下除了学院,社会空间越来越大。你以为年轻人心里不明白吗?我遇见几位年轻人,比我孩子还小,一两句话就把今日的现实说出来。他们很明白,比我年轻时明白多了。我很注意听取年轻人的话。我瞧着他们怯生生地说,发现年轻人是我的老师。(200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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