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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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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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时复读我对城市建设的议论,忽儿揣想怎样反驳它。城市建设,话题太大,在我参与的几次座谈中,不少建筑师与相关人士均有中肯专业的意见,而未见有人反驳我。其缘故,我猜,并非不屑于我的外行,实在是城市建设其实非关城市,非关建筑,而是权力的命题:权力无须理会批评,只管大踏步实行。数年来,我之所以对城市建设与教育体制持续叫嚣——二者都是权力的大纛,利益的阵营——是我深知这叫嚣无非是失败的哀鸣,其声调,有甚于真的失败。我愿接受城市建设的种种权力集团慷慨赏赐我话语权力的粉末,并眼看这粉末怎样在捣毁与建设的轰鸣中,灰飞烟灭,搅拌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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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史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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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明孝陵获世界申遗成功有感

  本届嘉德拍卖行推出新发现晋人索靖真迹《出师颂》,昨去瞻拜,如幻似真。帖头“晋墨”二字传说宋高宗题识,正文后米南宫审定墨迹,墨色如新。此件真伪如何,我无知,只管看,才看片刻,有人簇拥一位老者走来,开口就说:

  “给大家讲讲吧,权当是嘉德的售货员。”

  好久好久不看见这样正宗的京城老者了,白发平头,语音朗朗,年纪总在八十上下,从前文史馆忽儿拉出去批斗、忽儿又请出来复职的,就多是这样笃厚的长辈。

  长辈讲了一枝烟工夫,大意是说,这《出师颂》乃东晋边患朝廷出征的颂文,索靖的署名,恐怕不确,因那时没有报纸,好文章传抄成风,“洛阳纸贵”,就是抄的意思,这章草属西晋书风,和陆机《平复帖》等于是“哥们儿”,不会是唐宋人摹本。当年郭沫若说唐本《兰亭序》字体姿媚,不像晋人作风,所以郭老看见这帖,准会“一蹦三尺高”。说话间,郭老的某一位女儿果真走来,五十多岁,老人和她拉几句家常,随即给搀扶簇拥着,下楼去了。众人jiāo头接耳:史树青,史树青。

  我混在边上听,顾影自贱,觉得我是个文化瘪三。

  回到家,南京电话,说是明孝陵申请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获准,是为大消息,叫我写几句——我又想起自己是个文化瘪三——写什么呢:热烈欢呼?坚决拥护?真的,也就这么两句老口号,搁在明孝陵这件事,绝对心里话。

  前时阿城去扬州,我问他怎样,他说,和哪儿都一样啊。我虽自知问得愚蠢,但阿城懂历史,或可看出什么不一样吧。然而他说,不竖牌子,倒也罢,结果明明站在哪家发廊餐厅宾馆边,却见边角落竖一小碑,标明此地原是隋唐的哪里,又是宋元的何处,那感觉——索性引老哥们儿原话吧——等于给那小碑活活“操”了一回。

  伟大首都总算遗存着不少货真价实的古迹,门首墙头必是嵌着小石牌,写明“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或“重点保护单位”之类,果然隆而重之,保而护之,大到长城故宫十三陵,小到潭柘寺戒台寺白塔寺,不许吐痰抽烟,不许大声喧哗,都对极了,都叫人肃然起敬。虽则庭园内外随处是官办的小卖部,民家的杂货摊,养许多就业人员、人员就业。这些年,国中办事的各种名堂、各种名目,越来越讲道理了。单说古迹保护吧,原有的“国家保护”,当然是“爱国主义”;新封“世界文化遗产”,无疑是“世界主义”;扬州的小碑,毕竟出于“尊重历史”的苦心,南京的明孝陵与世界接了轨,那可是“与时俱进”的豪情……

  同时,全国上下天南地北是劈头盖脸地拆!

  今岁初夏,三峡放水了,几年后泱泱乎一片,应了“高峡出平湖”的名句。地名怎么办呢,还得叫“三峡”。三峡可比朱元璋的明孝陵不知古老多少万万年,便是“有史以来”的“文物级”古迹,就有三百多项,虽尽数没顶,但仍在原处,申报不申报?

  国中办事的许多名堂,许多名目,从来很讲道理的。据说,80年代中国有餐馆挂牌明示,有言在先:

  “本店不打骂顾客。”

  狠对!你若在店堂里好好吃着,忽然劈头盖脸打起来,请君莫怪,请君莫告:门首一定没挂“不打不骂”的牌。

  人给打急了,会还手,以至拼命,文物呢,砖瓦木石不言语,只好任人拆。所以名士的故宅、前清的王府、租界的洋楼、先王的陵寝,赶紧申报,赶紧挂牌,县市批、省会批、国家批,世界批,登记在册,有言在先——我这才总算明白了,什么“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呀,什么“世界文化遗产”呀,其实就是一句话:

  此处不许拆。(2003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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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应该向那位大清国老兵丁好好学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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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10月北京大学中文系国际研讨会“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书面发言

  我是上海人,没资格谈北京。二十多年前在北京上学留校,总共才三年,现在回来教书,也不过三年多。主持人一定要我来,拖到昨夜,胡乱写了一点,念完拉倒:

  我于北京的所谓“文化记忆”,是从北京朋友那儿零星听来的。譬如1986年我与阿城在纽约的一次闲聊,可以说来大家听听。

  他说起他一位中学同学的祖父,曾是大清国禁卫军的老兵丁。这位老兵丁对孙子说,他在紫禁城城门口站岗,皇帝出巡,兵们就齐声高叫: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老兵丁当上禁卫军那年,十八岁,光荣极了,那时已经有照相馆,他就特意穿着全套军服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当胸绣着斗大的“勇”字。不久大清帝国灭亡了,可是老兵丁一直珍藏着自己光荣的禁卫军照片。解放后,这枚照片不能挂出来,老头子还是珍藏着。1966年“文革”爆发,红卫兵抄家,这枚老照片当然被抄没了。老头子实在受不了,怎么办呢,他就顺着胡同摸到红卫兵聚集的一处院子,看见许许多多抄家物资堆在院子里,准备一把火烧掉。老头趁个空子溜进去,居然找回了自己的照片,揣在怀里跑回家,一路庆幸,高声叫道: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阿城还认得从前宫里的老太监,老太监有自己的“文化记忆”。譬如皇帝幸临宫女,是夜里点了牌子,宫女脱光了,由太监扛进皇帝的房间。这些情节,我在李翰祥导演的清宫电影里看见过,可是据老太监亲口对阿城说,皇上行房,太监们围着伺候,到一定的时辰,太监会跪着提醒:

  皇上注意身体!皇上该休息了!

  又譬如琉璃厂,如今还在。阿城说,在他小时候,也就是50年代初,许多店铺的后院房内还雇着不少穷文人专门抄写文物文件,写一笔好字,一千字的工钱,好像是一两毛钱。

  这些细节,在我这上海人听来,真是有意思极了。可是北京朋友中,似乎也就阿城格外知道、格外留意这类事,其他北京朋友的“文化记忆”,十之有九可就是解放后的新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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