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答:对,我前两个星期的专栏"每天要过的日子"写的就是这个意思:政治的终极目的是使老百姓宽宽松松的去过他"每天要过的日子"。偏偏这是政治人物最容易忘记的东西!

  台湾已经变了,"有效"的改革力量不再来自一枝独秀的野火式文化英雄。台湾现在有百分之百出自民选的政府官吏和民意代表,这些人,人在其位,应该是推动改革的那双手。为什么您还如此不满意?因为这些政治人物花很多的心力去搞权力的明争暗斗,较少的心力用在你最有"切肤之痛"的公共政策上。

  好,那么真正关心公共政策的人在哪里?对不起,他们往往选不上。选得上的多半是那有钱的、有地方势力的、有桩脚的、有政商关系的——这些和公共政策两回事呢!

  谁把这些人选出来做事呢?谁,在选举期间,专心去听公共政策的发表?选民将票投给那有钱有势有关系的,然后惊讶怎么没人搞公共政策——您看出其中的矛盾吗?

  十四 、《在海德堡》您有惊悚的安排,它的Moral lesson是什么?无力挣脱桎梏的宿命悲哀?不可"轻信陌生人"?在德国那样优良的社会秩序的背后却有极端不可思议的恐怖威胁(起码台湾很少见)……(高雄,林纯瑛)

  答:真抱歉,限于篇幅,您的三张传真只能缩为两三行。

  能碰到具高度鉴赏力的读者,真是作家的幸福,非常谢谢您对我的小说的评论。有惊慷的安排,可能是因为我对犯罪心理感兴趣。至于它背后的讯息,应该是那篇小说最值得争议的一点,譬如说,我认为王德威教授就看错了(或者我写"错"了)!

  台湾的生存空间对女性较有保障吗?我不相信。你可记得那个把女孩jian了、杀了,还把脸皮剥下的恐怖报导?

  十五 、我个人十分敬佩您的见解,想请教您:您移居德国,除了个人因素外,是否您曾觉得在海外更能客观透析台湾两岸的问题与情势,并凭藉自己对中国及德国不同民族性的理解,而试做谏言,其次可否谈谈您觉得德国人最有趣的地方在哪里?(中和,董倩瑜)

  答:我移居德国,纯粹是个人因素,而且离开台湾觉得非常不得已。一方面它是孕我育我的唯一的家乡,我对它深怀感情;另一方面,台湾的发展光怪陆离,可塑性极高,对一个关心文化和社会的作者来说,是个难得的实验室,可以亲身参与,甚至影响它的发展,我却失去了这个机会,不,我不是为了写作而去国的。至于说,来到欧洲而扩大我的视角,那是塞翁失马,试图转失为得罢了。对您所说的"谏言",我的兴趣也在锐减中——您看,我不是开始写小说了吗?

  德国人,基本上是非常没趣的,或许他们的没趣正是他们最有趣的地方。您比较美国和德国的电视节目吧!夸张一点的说,在美国一打开电视就可以看见人们在无聊逗闹——女人在布丁池里摔跤或是比赛谁吃得下三百条香蕉;德国的电视一打开就是严肃深沉的人生问题大探讨——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彼此苦着脸讨论历史的罪愆,国家的认同,族群的和谐,正义与公理……每次我从德国一到美国就觉得全身轻松起来;啊!美国有这么多愚笨的、无聊的、幼稚的、可笑的、天真的,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人!美国人的天真简单是日尔曼人所没有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个有历史包袱的民族,可是他们比我们更沉重,更没趣,因为——这是我的理论——我们虽有包袱,但忘记得也快。德国人记忆力又好,所以有趣不起来,您说康德有趣吗?黑格尔、马丁路德、希特勒、马克思有趣吗?托玛斯曼有趣吗?

  可是观察这个没趣的民族可有趣极了!

  十六 、在您的近作中,提到德国的种种,无非在展现不同面貌之同时,给我们带来一些省思,而我困惑的是,中国人和德国人,在民族性上是否有根本的差弄?(虽然西德的状况的确令人向往)(北投,马惠文)

  答:您记得在《看世纪末向你走来》里提到我开车被警察开超速罚单,因为我在限制时速七公里的地方开着时速十公里?记得吗?然后您再想想曾振农那个把直升机降在市中心的事件,还有咱们民航局的反应,您说这两个社会差别不大?

  您的问题大得足够写一本厚厚的学术论著(像许烺光写《中国人与美国人》一样),中德民族性的差异好像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做事讲究彻底完美,我们马马虎虎,他们gān净整齐,我们比较将就。这种基本人生态度的不同不只表现在生活细节,还表现在民族对历史,对问题的大事上,我在《世纪末》里多所指涉。可以说,中国人是比较"有趣"、可亲的民族,德国人的认真使他们比较不可爱,但是坐德航要比搭华航或中国民航安全。

  您知不知道,德国妈妈在孩子泻肚子的时候要他吃什么?香蕉!奇怪吧?

  可是如果和移民社会美国人比,我倒觉得德国人和中国人比较相近,两者同样尊重权威,崇尚知识;同样的重男轻女(如果只有一个孩子该上大学,那么就是儿子,不是女儿;作家事洗碗洗衣的,却是女儿);同样的男主外女主内(丈夫会每月拨一笔钱让太太支配家用,超过用度就得解释);同样的注重家庭(上大学的孩子还由父母供给,放了假就回家,男孩子还不忘带一包脏衣服丢给妈妈!男人下了班就回家陪小孩,看电视,睡觉,没有人去什么卡拉OK酒廊的),同样的以自己的历史文化为荣(动不动背上一段歌德语录),两个民族相似的地方可能和差异一样的多。

  我这当然是以偏概全,一个复杂的社会可能有很多个彼此矛盾的面貌,但是这样的综合观也有它的意义。事实上,将来的世界可能不必再去区分,而以"阶级性"去重新组合,就是说,中国和德国和印度等等的知识阶级是一国,拥有相近的价值观与生活内容;各国的蓝领阶级又成一国,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不同越来越小,真正的差异反在阶级之间,其实现在您就可以看见:一个台北的律师或电脑工程师,他的生活内容和所关心的题目可能与他在德国美国的同行相差不大,他与一个台湾布袋乡的盐民反而南辕北辙,不是吗?

  十七 、我一直很怀念您那篇《从泰国来的》,类似的文章在近年来很少见。德国生活当然很美好, 但这个国家也有很多问题,

  不客否认, Die Zeit到Bild-zeitung这方面报导随处可见, 就是不见于大作中,您真的认为到法院去听一次审判——即使对德国人而言也穷极无聊——就能窥见司法清明吗?您在德国的人际关系其实是个可发挥的题目,恐怕不只是"坠入情网"而已。

  当一个专栏作家只能以刘姥姥的观点去写作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散布种族主义,加深自己同胞的自卑感。(台北,huáng瑞明)

  答:嘿,慢一点!德国这个国家的许多"问题"不见于我作品中吗?您大概没读《看世纪末向你走来》这本书吧?里头"问题"多得很,尤其着重日尔曼人面对问题,处理问题的态度,您不妨看看。

  如果您不满意的是我对德国人的批判不够尖锐,那我倒欣然承认,是的,我对德国我不喜欢的现象,下笔还是温和些,远不如我对自己同胞的严厉,您要问为什么,这样说吧,如果有一个住在台湾的德国作家给德国的媒体写文章,文章里经常"尖锐严厉"地批评台湾的一切,给德国的读者看——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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