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第二,您是否也能用"科学观点"去评价老国民党的历史?如果不能,这个双重的评价标准是否值得检视?

  第三,避免主观情绪,以"科学观点"评价历史,我完全赞同,这也正巧是我自己近年内在写作中一直qiáng调的所谓对历史的诚实。史学家在批判日本殖民的同时,必须也顾及殖民的多面性格。

  可是您不是专栏作家也不是历史学者,您是以台湾人"总统"的身份与日本人说话,您的考虑必须比我们要多一层:除了单纯的对历史回顾的诚实之外,李先生,您还担有前瞻性的政治责任。一个被殖民国的"总统",在获得自由之后,对殖民国说:感谢你教了我很多东西。

  波兰的瓦文萨和捷克的哈维尔,会对俄罗斯人这么说吗?印度的甘地和新加坡的李光耀,会对英国人这么说吗?

  身为台湾公民,我觉得难堪。

  司马辽太郎问您有空时读些什么书?您回说,岩波书店的社会科学丛书,您透过日文书籍来检验自己。

  我庆幸我们有一个还能抽空读书的"总统",庆幸我们有一个懂得外语的"总统"。外语是一扇打开的窗,使他能看见窗外的世界。可是语言受制于文化,每一扇语言的窗,所能提供的都是那个文化所特有的角度和视野,因此我们说有美国人的世界观、日本人、德国人的世界观、阿拉伯回教徒的世界观……。同一个事件,我透过英文和德文的描述会得到相当不同的诠释,也因此,当我接受英文或德文资讯时,我无时不在警惕自己:我越过这两扇窗子在看事情,但这两扇窗子都是"别人"订作的尺寸和角度,必须有几分存疑;不存疑,就失去了独立判断的可能。

  您对您所倚重的日文窗子是否也有某个程度的戒慎恐惧?

  您最近还说,希望在有生之年将政权jiāo出去;老实说,我吓了一跳。

  这样的话,美国的克林顿和德国的科尔都不敢说的,因为政权jiāo不jiāo出,jiāo给张三或李四,死前jiāo或死后jiāo,根本由不得他们,那是选民的事情。您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证明了司马辽太郎说的,台湾的民主还在婴儿时期。我觉得没有必要苛责您——如果不是包围着您的人和拥护您的百姓让您觉得政权jiāo不jiāo操之在您,我想您也不会有那样不自觉的帝王遗绪。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总统,台湾的政治体质如此,光批评您个人是见树不见林的。

  您有一个梦,我也有一个梦。我梦见有一天,台湾有个"总统",他的名字怎么写老百姓都会搞错,因为在一个百轮运转的健全民主制度中,没有摩西的必要。在目前这个时刻,我只希望您能及早扩开您的胸襟,跨出大步离开悲情意识的暗影,做一个大格局的政治人物。

  对您的期望高,所以难免苛求。我们互勉吧,为我们的梦。

  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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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

  一九九四

  1994年的chūn天,莫斯科街头有个头戴棉帽的人站在肮脏的残雪中等候买香肠。东柏林一个铜像已被拆走的广场上有个失业的人,两手插在口袋里,无所事事地望着商店橱窗。法兰克福市中心有个人踏出地铁疾步行走。北京建外大街的人行道上有个人弯腰在地面铺上一张报纸,拉拉裤管,坐了下去。台北南京东路和敦化北路的jiāo口有个人正穿梭着过马路。

  这些毫不相关的人之间,在20世纪的尽头,其实联系着一个共同的经验:他们目睹乌托邦的解体、信仰的丧失、理想的幻灭。

  五十块!

  在河北白洋淀的荒郊野外,我体验到破产的意义。汽车在雨后尺深的泥泞中陷住了,进退不得。于是我建议,gān脆将车锁上,让它在那儿留一夜,等出了太阳,路面硬了,再来取车。

  北京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像看外星人般的看着我,摇头,不行,收音机会被拆掉,轮胎会被卸走,车子会面目全非。

  你们在说笑,我说,这里不是纽约布朗区,这是中国离京城不远的一个人烟稀少的乡下,前后两三里内只有农村,农村里头只有农民,中国农民——我想说,中国农民不是纽约浮动无根的各色人种,他们是有历史传统,有道德架构的族群社会——

  "对,"北京人对我的天真似乎有点儿惊讶,"就是这些中国农民会把车给解体!"

  没有一个北京人相信,我能把一辆汽车留在乡间一条荒路上过夜而不受破坏。我默默地接受他们的坚持,没人看得出我心底的震动。

  七手八脚死推活拉的,总算将汽车拖出泥浆。到了一个村子里,车子终于噗噗停了下来,抛锚了。我们需要一条一两公尺长的绳索将车子拖回北京。饱受折磨的幼小的孩子们倦了饿了,大人们焦急地一会儿看引擎,一会儿爬进车底。看热闹的农民围成一圈,指手划脚,品头论足。到哪去找绳子呢?

  北京的朋友不断地低声警告:把车门锁上!注意看着你的东西!别让孩子走开!

  那种qiáng烈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是我相当陌生的东西。

  有个皮肤黝黑的老乡冒了出来,"绳子我有,"他说,扬扬手中一截粗绳,"五十块!"

  我看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和huáng土地一样老实的脸。

  你是否能为英雄鼓掌?

  我不必告诉你在莫斯科宇宙大饭店里jì女如何如何地来往穿梭,或者年轻的俄罗斯作家如何嘲弄地说:"你们真奇怪,你们还用'相信'这个字眼。"我也不必再次述说,德东的人们在翻看公安部的忠诚档案之后,如何又如何地发现自己最亲密的伴侣、最信任的老师、最仰慕的作家原来是公安的秘密线民,或者他们如何从电视新闻中看见共党领袖豪华奢侈的俱乐部——那些领袖都曾经是掌着理想大旗的热血青年。

  西边的德国人不曾经过共产主义的实验,但他们是另一场实验的幸存者,希特勒的乌托邦碎片还踩在脚下,不时要刺痛脚板。半个世纪以来,这一大半的德国人活得战战兢兢,辛苦地拒绝任何信仰的诱惑。如今共产主义实验的分崩离析更加深了他们对乌托邦的不信任。

  台湾人呢?在日据时代反抗殖民政权争取民族自决的知识分子,经过1945年对回归祖国的幻想、1947年的二二八屠杀、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而致死寂下来。这一整代人,他们是否还有可能信任任何一个慷慨激昂,一呼百喏的个人或政权?

  至于随着国民党渡海,希冀在台湾卧薪尝胆、实现民主乌托邦的一些人,在五六十年代之后,还能信仰什么?雷震若活到世纪末的今日,他是否还有热情为任何英雄鼓掌?

  战后的一代,譬如我,在国民党所建构的神话中成长。1975年,我在美国第一次读到别人用别的文字对这个神话的诠释,这个神话马上瓦解。从此以后,至少我,不再相信神话,任何神话。

  在莫斯科街上那买香肠的人,在东柏林广场上那游手好闲的人,在北京人行道上休息的和那在农村里走着的人,在法兰克福那西装毕挺的人,在忠孝东路转向敦化北路的台北人,还有我,程度或许不同,但我们都认识一个词,英文叫thelossofinnocence,德文叫dasVerlierenderUnschuld。中文,很别扭的,叫"天真的永远的失去"。一旦看见了国王的新衣,他就无法再回到没看见的状态。人的混沌一开放,就不可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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