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地板沉旧得看不出原来的木色。一幅古时的绣花布帘钉在通往厨房的门楣上,像一块整个gān掉的抹布。厨房里有两只煤气炉,炉上搁着两只大黑锅。厚厚的一层油腻黏着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厨房里,蟑螂也活不下去,因为它会被油腻黏得动弹不得。水泥地上,厨师踩脚的地方,已经有点凹陷。黑色的酱色的污水泥泞满布地面。

  谁是主人?这人脏得够狠,够彻底!

  你猜得不错。主人,不是那有四个儿女卖汤水的小贩,是个艺术家。他用这个乌七八黑的黑店来表达他对这个城市的价值的抗议。

  光顾这家黑店的人,究竟为何而来?来吃好菜吗?黑店连个菜谱都没有,他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吃拉倒。来吃抗议吗?五六年前,这个城市曾经满街都是热血沸腾大声抗议的人群;那时他们刚刚得到抗议的权利,心里激动着对种种理想的狂热。五六年来,有些理想实现了,有些理想,在更刺激的汗流浃背的权力游戏中,被遗忘了;更多的人,对理想和抗议,开始觉得厌倦,因厌倦而冷漠——所以,他们为什么来黑店呢?

  如果大胆一点,你可以说:脏!他们受了脏的吸引而来。脏,经过抽象的、意识形态的包装之后,也成为一种美,和世纪末的颓废一样。这个城市,对世纪末的bī进,具有一种特别的敏感。

  不管是午夜或是清晨,人们的肉体感官在寻找高cháo和满足。在鸟儿还在安静沉睡的时辰,往最绚烂最嚣张的霓虹灯丛处走去。那么张牙舞爪的灯火,亮在清晨两点,伦敦没有,纽约没有,慕尼黑更无从想象。你踏进自动滑开的玻璃门,十来个制服整齐的人,对你齐声大喊:"皇家贵族理发厅欢迎欢迎欢迎光临——"好像匍伏在地的宫廷大臣高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样。有人递上雪白的滚热的毛巾,有人打开烟盒,有人问:"您要几号小姐?"用一种极做作的礼貌。

  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六十六号小姐开始按摩,在另一张躺椅上,八八八号小姐也在工作,用坚硬的手指陷进人的肌肉里,因为是"纯"的,所以按摩是隔着衣服。当小姐们认为客人已在昏睡边缘时,她们开始jiāo谈:

  "五○八号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大概是上白天班的,所以你不认识。嫁给一个警察。警察有什么好?每天要替他提心吊胆,怕作寡妇。而且哦,靠那个死薪水,有什么用?嫁到那种厉害的还好,他就会刮,碰到那种乖乖牌,不会捞的,就完蛋!警察一定要会捞,要狠,不然哦,靠那个死薪水,太苫了!我就不要嫁警察。这年头,没钱什么都别谈,人家社会就是这样……"

  清晨四点,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有扫街的人,在昏暗的天色中清扫城市的污秽。大楼的小房间里,人们在唱歌,清晨四点。眼睛盯着电视荧光幕上的歌词,随着录好的旋律,对着麦克风唱,唱给小房间里的朋友听,更唱给自己听。唱的歌,总是缠绵的、哀怨的,"等待一个不回家的男人",或者"抱着你的感觉好好"。白天的面具卸了下来,缠绵的歌词与旋律好像一条温热的gān净的毛巾,柔软了因为戴面具而绷硬的脸。

  这个城市里的人自诩世故深沉,看尽了人世险诈,却同时玩着"关在小房间里唱情歌"如此纯洁可爱的游戏,你说是矛盾,我说,这个城市,险险的走在现实和梦想的边缘。情歌的缠绵境界,使人们暂时忘记小房间之外的世界,就好像黑店的脏,使爱脏的人暂时不必去面对那明亮如玻璃的未来。

  打开门,走出小房间,就发现自己站在骑楼里,面对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要低头、要侧身、要缩肩、要淋雨,才能走过那一脚高一脚低的长廊。高低落差太大的地方,说不定还得不轻不重的摔一跤。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人们还有一个小房间能够把不敢说的感情唱出来,一切都容易忍受。更何况,人们还有那么一个脏得够狠的黑店(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有人当着酒酣耳热的食客,镇静而自信的蹲在地板上拉一堆屎,谁会拿谁怎么样?这个城市有没有一个颓废的底线?);只要在明亮如玻璃的世界和黑店之间,人们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一个可爱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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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 1997

  台湾 1997

  计程车在等候红灯。望出窗外,哧,并肩的一辆车里,一对男女正在打架。驾驶位上的男人用手撕女人的头发,女人扭曲身体,手中一把雨伞猛刺着男人。绿灯亮了,车子往前滑去,才看见那是部宾士车。

  计程车里的广播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北上的自qiáng号列车脱落了最后五节车厢。想象着半截列车往前冲刺,半截列车掉在荒野中,像卡通片里的情节,我大笑出声。计程车司机也在哈哈笑;他笑什么我不清楚,我笑,是因为台湾充满了卡通式的不谐调,令人愕然。

  外来的访客对90年代的台湾往往觉得摸不清底细:它究竟很现代还是很传统?先进还是落后?已开发还是开发中?文明还是野蛮?它的文化面貌究竟是什么?

  我记得二十年前去六guī的感觉:山路崎岖、路途遥遥。二十年后再去,发觉只是一步之遥。和在柏林、华盛顿、伦敦一样,我们在高雄机场租了辆车,顺着高速公路的指标,看着手里摊开的地图,两小时后,已经轻轻松松到了我心目中偏僻无比的六guī。台湾已经有了与世界同步的汽车文明。

  可是在最现代的公路旁,你会看见欧美绝对没有的一片乱葬岗。横七竖八的土坟隆起,压上几块石头;墓碑草率得连生死年月都懒得刻上。捡了骨的坟坑空着,露出深陷土中的腐朽棺木。来捡骨的子孙甚至懒得清走棺中残留的黑色寿衣;掀开的棺盖随手弃置,也不在乎就压在另一堆坟土上。野狗撕裂了寿衣,棺盖上洒着鸟粪。来扫墓的人在泥里一脚一个坑,时不时要滑进别人腐烂的棺木里。

  乱葬岗的边缘有根水泥柱,细看之下,刻着"美浓第九公墓"几字。公墓?你摇摇头,觉得不可置信。然后钻进那租来的丰田汽车,继续前行。

  回到高雄,这港都的气魄令人心胸一宽。和拥挤老旧的台北多么不一样;这个城市有敞阔的大道、整齐的建筑、悦目的公园。它还有一个海港,使它和纽约、鹿特丹、汉堡、开普顿一样吞吐着海洋的文明,面对最宽阔的世界。

  南国艳丽的阳光将椰树和摩天大楼的影子投在笔直的大道上,你正觉得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现代都会,却看见汽车直闯红灯,一辆接着一辆。走过几个路口之后,你就知道了:原来在高雄,红灯是拿来作参考用的。

  在如此现代的都市里,怎么会这样呢?还没想完,高雄人告诉你,他们几百万市民买水喝已经买了好几年。水龙头流出的水没人敢喝,没人敢拿来泡菜、煮面、洗菜。每一个家庭每个月要花好几千块钱买水。

  别的车子呼啸而过,你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来,为的是有时间倒抽一口凉气。什么?这个现代大都市的水不能喝,已经几年,而市民不曾举行百万人抗议游行,而市政府照常开门上班?当喝净水这个基本生存权都被剥夺的时候,这个都市竟然没有bào动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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