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80年代的"背景理据"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我们追求的权利是反对一党专政,以民意取代独裁。90年代的"背景理据"就不同了,它变成肤浅民意的无所不在。90年代必须争取的权利也就变成如何dòng察民意的虚实真伪、如何保护少数的不受侵害和腐蚀、如何保障真正意义的自由了。

  解放,竟然没有止境。

  比较起来,80年代的"奋斗"虽然冒着坐牢的危险,人们的心情是自信而轻松的。极权体制是那么大一个目标,打垮它只需要些英雄气概。90年代看起来平庸而安静,可人心惶惶不安,首先就闹不清敌人究竟是谁。在80年代,贪污腐败、火烧水灾死人,都可以怪国民党;在90年代,官商勾结、黑道横行、火烧水灾照样死人,却不知要怪谁?政府由小市民自己投票组成;如果还有什么要被打倒,那最该被打倒的,竟是小市民自己的种种弱点。当政治责任由独裁政体转到个人肩上时,个人顿时发现了自己体质的虚弱。

  来自黑暗

  发现个人体质虚弱,当然不只是戒严后的台湾人。经过纳粹统治和共党政权的德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国家权力如何可以轻而易举地吃掉个人,到今天还在讨论自由的危机。解体后的俄罗斯人和东欧人眼看旧政权威崩溃而新秩序无从建立,丛林的掠夺原则得以盛行。个人体制相对结实的,全世界也不过英法美少数国家,而他们已经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在培养个人体制。

  个人,当他是反对者的时候,他不被捕杀就是圣洁的英雄。当他不再是反对者,严酷的测验就来了:他是否能抵挡权力腐化,他是否能承担责任,他是否能容忍异己。多少高举正义旗帜夺取政权的政党,都在测验中bào露了自己的本质:那打破了专制的英雄们竟是无数个专制的个人。个人,才是黑暗的真正来源。

  1987年在台湾发生的宁静革命不是哪一个党的革命,而是真正的全民运动,人民把权力索了回来。在绵长的中国历史上,这是晴天霹雷第一回,不能不使人屏息静气,想看个分明:这人民正在接受测验,他是否能慎用权力?他是否能承担责任?他是否能容忍异己?

  不知道,测验正在进行中。但是当我想道,在1935年,蒋廷黻和丁文江都斩钉截铁地认为"民主政治在中国今日不可能的程度远在独裁政治之上",理由之一就是"中华民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或七十五以上是不识字的",我在衡量台湾的人民。半个世纪的路虽然曲折,没有白走。

  如果说,扛在个人肩上的重担使人步履不稳、心中不安,或者说,消毒隔离病房走出来的个人现在面对各种病菌侵袭而适应不良,他是否愿意回到原来安全控制的消毒房里去过日子呢?碰见一个爱说话的计程车司机,从和平东路开始抨击政府和财团一直抨击到圆山饭店。"那么,"我下车时问他,"还是蒋家政权好,你这么说?"

  他用力地摇头,"当然不是。以前的特权是合法化体制化的,合法体制你根本不知道它是特权。现在是个人行为,而且你知道它是非法的。差别可大了。"

  司机说话,充满自信。

  胡适在20年代说过,必得先下水才能学会游泳,司机的自信使我相信,必得离开消毒病房才能建立自己的免疫能力。自由主义不自由主义,只有检验才是唯一的真理吧。

  梦想光明

  走过台湾的80年代,不能不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继续梦想光明,面对个人最深透的黑暗。

  1997年9月初稿

  1998年7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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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素描 1987

  台湾素描 1987

  回到一年不见的台湾,解严后的台湾。

  之一

  中正机场的海关人员翻着我行李箱中的书:丛维熙的《断桥》、谌容的小说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些书不能带进去!"

  "为什么?不是解严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出了个点子:"那你把封里、封底撕掉好了。"

  好吧,撕掉一、两页还可以忍受,检查人员却在我另一个箱子里摸到更多的书。他摇摇头,把新闻局的人员找了来。

  也是年轻人。把莫言的小说翻来翻去,想在书里找出几句宣扬共产主义的句子,以便冠冕堂皇的没收,找不到,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gān脆把书都摊开来。

  "这是画册,山水画,准备送给国内画家观摩的。山水就是山水。这是小说,因为我准备写小说批评。这是一本《九十年代》,因为里头有我自己的文章……"

  年轻人很犹豫:"法令规定不准带入,我们是依法行事——"

  "可是你要知道那个法令是错的。它不应该剥夺人民求知的权利。更何况,已经解严,张贤亮与阿城、沈从文的作品都在台北出版了,你还不许我带大陆作品进去?"

  年轻人陷在法与理之间的泥沼中,最后没收了一本《九十年代》,"意思意思"。

  之二

  坐进冷气飕飕的计程车里。西门町青少年族类的音乐敲着猛烈的节拍。幼稚的歌喉喊出来的仿佛是什么"年轻就是不要留白"之类的歌词,努力的重复又重复。

  一首歌完了,播报员轻笑一声,用圆熟的国语说:"刚刚这首歌充满了青chūn的气息,对,年轻就是不要留白。青年朋友们,好好把握您美丽的青chūn吧。刚刚在南京东路与敦化北路口的示威游行队伍已经解散。下面请继续听现在最流行的'吻你的头发'"。

  薄薄的女音嗲嗲地唱起来。

  "什么游行,你知道吗?"我问司机。

  司机摇摇头,"不知道,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这一年政局的突变你觉得怎么样?"

  司机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辆大公车前。漫不经心的说:"变不变,都一样。国民党是这样,民进党作主以后也会同款。我只是国中毕业,没有什么知识,他们在吵什么、争什么,我实在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只求平安,一家大小有饭吃、有房子住,小孩能上学就好。谁作官其实都不要紧……"

  之三

  金华国中的礼堂。没有冷气。一千多人坐在位子上搧手里的扇子。有些人索性坐在窗台上,一边擦汗,一边抖动湿透的白衬衫。

  外省老兵有一个典型: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色的西裤。衬衫是半透明的化学质料,看得见里头贴身穿的汗衫背心;西裤,也是什么廉价"龙"的,穿久了,有一点皱。脸上,刻着风霜岁月的皱纹,但绝不是一张庄稼人的脸。庄稼人的脸像huáng牛犁过的黑土,虽有日晒风chuī的超糙艰苦,却总透着一种单纯、实在的力感。老兵的脸,肤色不那么深,皱纹不那么粗,但是透着一股郁闷,与眉宇间无依、认命的苦感,像和面一样,揉出一张脸来。

  台上的演讲人正在用刻意压扁成金属似的声音慷慨激昂的说:"你看看中正纪念堂有多么壮观!老总统伟大,可是他再伟大也没有你们老兵流血流汗来得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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