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如果司法机构以这个"技术"成功地将昂纳克治了罪,会有许多人觉得不安:昂纳克令"越墙者得she杀"时,他是在那个制度中合"法"产生的领袖,他的命令因此是国法;谁有理由不尊重他的"国法"?有人反驳:尊重生命才是最基本的法,超越任何国法,然而这是主观的价值判断,是没有法律根据的一种道德取向,而在一个现代法治国家里,道德不能作为判罪的依据,法律才是。所以仅只以法律问题来看待昂纳克,都莫衷一是,更何况,昂纳克所揭开的,还有种种更复杂的难题:

  首先,谁有权利审判昂纳克?真正gān净的人才能丢那第一块石头:西德政客的容忍和东德大多数人的默许,事实上,都使他们成为昂纳克的种种程度不同的"共犯"。"共犯"哪里有资格审判"主犯"?

  再说,如果昂纳克躲在"理想主义"的大旗后面呢?如果对着世界握起拳头敬礼的昂纳克说,他至死相信共产主义,他一切的作为,包括"保卫边境",都是实践社会主义的理想,造福他所热爱的人民,一切的一切,源于理想,如果他这么说,谁来评断这个"理想"的真与假、是与非、上升与堕落?又有什么依据能使人公正地评断这个"理想"?

  1872年,整整一百年前,德国社民党和工党的创始人贝柏被控"叛乱",他在法庭上为他的"理想"侃侃而谈:"…我自少年时代就为工人解放这个目标而奋斗,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奋斗到底。"他被解往监狱的路上,老百姓沿路对他脱帽致敬。

  如果昂纳克在柏林法庭上为他的"理想"——尽管那已是一个灰飞烟灭的理想——侃侃而谈,我们究竟是该对他脱帽敬礼呢,还是给他脚镣手铐?

  恶心!极权政治的受害人说,昂纳克不值得任何一丁点的同情和谅解。那成千上万被毁了的人生,那加起来上千年的牢狱,那数不清的妻离子散,那没有声音的家破人亡——就这么算了吗?如果这罪魁祸首不得到惩罚,世界上还有公理这个东西吗?

  可是,即使是这些复仇心切的人,大概心里也明白:杀了昂纳克也只能满足情绪,回答不了历史的问题:什么是罪?谁有罪?罪如何形成?惩罚昂纳克只是在对"公理"饥渴时所轻易摄取的速食麦片。

  但是即使如此,昂纳克回到德国受审仍是具有意义的。就他个人而言,这是一个扳回尊严的最后机会,和许多其他共产领袖相比,昂纳克其实是非常幸运的,他不曾像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枪毙,也不会像保加利亚或甚至苏联的共产党头目一样受夺权者的审判:昂纳克面对的是一个公认为公正的西德司法程序。他有机会再度跃上世界舞台,为自己作最后的辩护。即使是失败的辩护,也还比潜逃在某个大使馆的角落默默死亡要值得尊敬得多。

  一个80岁的人,除了历史之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昂纳克的受审,当然又揭开了德东人尚未愈合的伤口。在统一之后的3年中,1700万德东人不仅受到失业穷困的打击,更尝到了一种"自我消灭"的痛苦,在"不知道我是谁"的认同危机中挣扎。这种危机,大部分的人仍旧相信,只是过渡的,但是痛苦并不因此减轻。

  昂纳克的出现,将使德东人在为柴米油盐烦忧的同时,再度反省回顾自己的来时路。不久前,昂纳克曾经为自己书面辩护:不管东德人民是情愿不情愿,所谓"统一"事实上是西德对东德的"占领"、"兼并",吃掉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中的东德人要比现在有更好的生活保障。

  从昂纳克的审判过程中,德东人势必和自己进行内心的辩证:究竟有没有另一条路可走,那个时候?

  对西德人而言,这个世纪的第二度历史审判又开幕了。1945年,在纽伦堡,是战胜者列qiáng在裁判一个崩溃政权的是与非,决定它的罪与罚;1992年,是德国人自己试图裁判一个崩溃政权的是与非,试图决定它的罪与罚,一项极庞大、极复杂、极艰难的历史任务。

  日尔曼民族也许过度的迷信法治,认为法律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这个民族有面对历史伤口的勇气,有时其他民族是宁可闭起眼睛,让伤口在掩盖下默默溃坏的。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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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并没有拆掉

  墙,并没有拆掉

  路铺过了,已看不出三年前废弃的样子。古桥上的监视塔也拆了,倒是砌了条石凳,让人浏览休息。桥头立着半堵墙,是当年的围墙了,既然不挡着路,也没人去拆它。水泥墙上涂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宇:

  "墙,并没有拆掉!"

  涂写的人和看的人都明白:没有拆掉的是一堵心里的墙。

  艾森纳哈市政府的财政科长在广场上等候我们,一个头发花白、态度谦逊的老绅士。曾经是灰扑扑的老街,现在焕然一新,一家接着一家灿亮的商店,标价和西方一样。但是艾森纳哈的失业比例是百分之十八。

  "这些商店,"我问,"属于谁?"

  科长笑了,"大部分,都是德西人来这里投资开店,我们本地人买不起也租不下这些昂贵的店面。"

  那么顾客又是谁呢?所谓百分之十八,还只不过是浮面上的失业数字。如果加上那些在接受政府辅导"转业"训练的人,还有那些朝不保夕的临时工,还有那些马上就要失业的人,全德东大约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失业比例。这些漂亮商店的顾客是谁?

  "游客嘛!您知道艾森纳哈是巴赫的故乡。还有住在西边的人。我们自己反而要越'界'到西边去买东西。"

  既然东西价钱一样,为什么?

  "譬如我买车,"科长说,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宁可到西边买,因为那边服务比较好,分期付款种种也都对顾客有利些。这边,总而言之还不太习惯以顾客至上的那种商业行为。"

  他的话让我想起德东的女作家马容。因为对东德深恶痛绝而在1988年移居西德的马容曾经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可我觉得三十年来东德特务对我的压迫还赶不上东德的餐馆服务生、出租车司机、店员的恐怖统治。"

  路口一辆汽车以撕裂神经的尖声启动。同道来的德西人悄悄说:

  "你看,这些笨蛋还没学会怎么用西方的车子;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开拖笨车。"

  走累了,我们在一家拥挤的咖啡馆坐下。女侍解释,今天人太多,厨房不作午饭了,只能点蛋糕。好吧,蛋糕就蛋糕吧!

  "科长先生,"我面对老先生,"要问您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虽说改朝换代了,据说当年骑在人民头上的gān部翻了身仍旧是当权者,是这样的吗!"

  科长摇摇白头:"我们公务员,都要通过过滤,我们的过去都经过委员会的调查,比较没有这种情形。工商界就不同。一个公司只管求才,谁有才就用谁。那些gān部,以前他们就属于'有办法'的一群,可以出国,可以接触到外国资讯,所以也就比较灵通。现在嘛,他们自然也还占着灵通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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