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尤鸿被关了3年;出狱前,他信口说,西德的制度比东德好。狱友转身打了小报告,于是尤鸿又被判了一年四个月的徒刑。这是1965年,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不算什么,在28年的围城中,有78000人以同样的罪名下狱,也就是说,将近30年来,每天有8个人因为"危害国家安全"而坐牢。尤鸿的命运不值一提。

  16个月徒刑的前5个月,尤鸿被关在jīng神病院里,qiáng迫用药。终于出狱之后,也在一个餐馆工作,时间很短,因为,不知怎么回事,他随口骂了句"共产党猪猡!"报应来得很快,尤鸿又被抓进了jīng神病院,医师说:你再犯一次错,我们就不得不用药剂来改造你了。

  尤鸿又被释放,认识了一个在公安部上班的女郎,他告诉这个女郎公安部不是个好地方,劝她洗手不于。结果有点反高cháo——他又进了监狱。

  1984年,尤鸿终于又得到了自由,可是失去了身体健康,失去了20年青chūn岁月,失去了这一回合的整个人生。

  4

  这100公里长、30吨重的"大河文学"里自成一个世界,一个繁复的底片世界,黑白分明:凡是怀疑社会主义的都是黑的,凡是和共产党合作的都是白的。现在这部记载一个民族生活的巨作经过冲洗,拿到阳光下一看,世界颠倒过来,黑的全变白,白的全变黑了。

  那85000个秘密警察,失了业,噤声的潜入社会各个角落里,另谋生活。有办法的,自然摇身一变,从公安部小主管变成了什么合资企业小经理。人们也不十分注意。真正成为过街老鼠,人人追打的,倒是那数不清的、躲在底片世界中的、为共产党作"走狗"的"线民"。

  东德的末代总理戴麦哲尔——记得他和西方列qiáng签订和平条约时那悲剧英雄的姿态吗?统一没多久,末代总理就灰头土脸的下台,人们说,他是"大河文学"里有代号的一个线民。东柏林洪堡大学一向是东德学府重镇,大学校长芬可,灰头土脸的被解聘了,人们说,在底片世界里他是一个依附政权的密切合作者。作家,一个接着一个被揪出来,谁是谁的告密者,"狗屁jīng",弄他个水落石出。

  像尤鸿那样遭受迫害的人,现在热切的寻求"天理报应"。不要把一切罪行怪在制度头上,他们说,制度,是人做出来的,而且往往是某些特定的个人;追究责任是法治的根本。

  那被揪出来的人,坐在破碎的世界里,既不知如何诠释过去,也不知怎么面对未来。曾经和政权合作给牧师"药物治疗"的jīng神医师,把背对着媒体的镜头;他从此不能再开业行医,更无法再面对社会——"给我安静吧!"他哽咽地说。

  更多的人,曾经只是跟着大伙跑跑龙套,没害过人,却也没救过人。而今价值观念突然翻转过来,他连自己是清白还是有罪也迷惑了。于是,一个东德部长提出一个实际的自我检讨的办法:不必问太抽象的问题,他说,问问自己几个最具体的问题就可以决定自己究竟是否昧了良知,譬如说——人们为了自由而被she杀在柏林墙下的时候,你的立场在哪里?

  5

  我的朋友,还有太多的人活在那底片的世界里。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见到阳光,在阳光下看那冲洗出来的世界。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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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过底片的世界

  历史的伤口绷开

  昂纳克回来了。

  昂纳克是谁?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时代,他的身份证字号是A0000001,东德的"头头"。在1989年,他和苏联来的贵宾戈尔巴乔夫在东柏林盛大地庆祝建国40周年;和他亲面、拥抱、握手的戈尔巴乔夫说:"应变太迟的人会有恶报。"

  昂纳克是太迟了。戈尔巴乔夫的预言语音未落,愤怒的人cháo已经踢破了昂纳克辛苦建成的柏林围墙。统治东德18年之久的昂纳克开始了他的逃亡生涯——先潜入东柏林的苏联军医院,然后逃往莫斯科,设想到苏联的政变更剧烈,他只好躲进智利驻莫斯科的大使馆。

  29日下午,昂纳克又出现在世界舞台上。在踏进即将领他入狱的汽车之前,他对着摄影机握起拳头——共产党信徒的敬礼。回到不久前还是他的领土的柏林,群众等侯着他。有的喊着"释放昂纳克!"有的喊着"凶手昂纳克!"在公安警察重重的保护之下,昂纳克的轿车从机场驶往莫阿比监狱——监狱门口,两个年轻人撑着一条几尺长的白布:"昂纳克,死人会找你复仇!"这两个人曾经在这里坐过三年牢,罪名:逃亡。

  等侯着昂纳克的牢房,有一张木chuáng,一张木椅,一个洗手台。在他进去之前,他必须jiāo出所有私人用品,除了10张照片和一只结婚戒指。这个牢房,昂纳克并不陌生:1935年,23岁的地下共产党员昂纳克被纳粹政府以"叛国"的罪名逮捕,在这个监牢里他度过10年青chūn的岁月。

  经过半个世纪,昂纳克再度成为囚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点;历史的舞台剧充满了颠覆和反讽的伏笔,8月25日将是他80岁的生日。

  当载着昂纳克的苏联——不,俄罗斯飞机在柏林机场降落的那一刻,许多德国人会联想到昂纳克在1987年那一次的降落,在西德科隆机场。那个时候,守候在飞机外头的,不是警察和逮捕令,而是一国元首、文武百官,仪仗队和地上猩红醒目的地毯。那只是短短的5年前,也是昂纳克政治生涯的高峰——他,终于得到了西德的默认,以元首之礼接待他,当然也就等于接受了他所代表的政权的"法统"。

  五年之后,他的国家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再度下机,机场上没有一个等待握手的政客。车队直接驶往监狱,车程11分钟。牢狱中有他的老伙计:前国防部长卡斯勒、前公安部长米尔克、前行政院长……

  德国电视记者说,波恩政客一直大声嚷嚷着将昂纳克缉回,绳之以法;现在他终于来了,波恩政坛却一片沉默,沉默得令人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大家心里明白。

  沉默是因为尴尬。西德向来就清楚昂纳克政权bàonüè的一面:在东德围城统治的28年之中,有23000人因逃亡罪被判徒刑;平均起来,每两天就有一个人逃亡、被捕、下狱。另外有78000人被控"危害国家安全"而坐牢,也就是说,28年来,每天有8个人因为"危害国家安全"而成为囚犯。

  明明知道昂纳克是一个bào政的代表,却争先恐后的和他握手,要他签名,和他拍照,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所谓"务实政策"所能掩盖的了。当年的猩红地毯和今天的逮捕所形成的qiáng烈对比,这个对比所传达的讽刺意味,实在是西德政客想躲也躲不掉的。所以尴尬,所以沉默。

  深思的人或许有另外保持沉默的原因;面对昂纳克这样的"犯人",要评断他的人不仅只是考虑问题的司法层面,还有政治层面,还有历史诠释的角度和道德哲学的角度。在种种考虑之中,司法层面可能还是最简单的一项。而实际上,对昂纳克的处理,到目前为止,也就是从这简单,也因此最简化的层面出发。通缉昂纳克的罪名,不是他过往的任何政治作为,不是腐败、无能、经济破产、人权侵犯……而是非常具体的"杀人罪":德国法务部试图使昂纳克对死在围墙脚下的人负责。德国刑法第二一二条:"不蓄意谋杀之杀人者得判5年以上至终身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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