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陪伴着切·格瓦拉在穷山恶水里打游击的那只驴子就站在对面,不是照片,是栩栩如生的被填塞了的标本。载着卡斯特罗在翻天大làng里抢上滩头的快艇"老奶奶号"就在右侧,由卫兵守着,像守护一座神殿。

  如果没有这窗外的古巴,如果我只认得这座革命抗bào博物馆,我想我会感动涕零,为那些被欺凌被bàonüè的凡人,为那些正义勇敢而纯洁的英雄。可是我知道这博物馆外面的世界。在外面那世界里,曾经正义勇敢而纯洁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欺凌bàonüè的主使。

  连最纯洁的革命理想都可能只是一种篡写历史的道具。

  3

  哈瓦那作协副主席埃拉斯EduardoherasLeon说,他找了三位当代古巴最优秀的年轻作家和我见面。晚上7点,在我饭店大厅等候。

  7点整,向我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长发披肩,穿黑色衬衫、黑色紧身牛仔裤,裤脚塞进黑色长统高跟皮靴,皮靴上的金属配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腕各套着一只镶了金属的黑皮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不是重金属乐队里,歇斯底里的疯狂歌手,就是嗑药纵欲致力于自我毁灭的叛逆小子,总而言之,是那种如果在暗巷相遇会让我回头就跑的危险少年。(与我同行的摄影记者事后说:我远远看见那么个人向你走近,大吃一惊,心想是否该和你出去保护你,后来看到另外还有两个人,才放心走了。)

  这个人虎虎生风走到我面前,一开口,就让人发觉他是只披了láng皮的绵羊:"你是应台吗?我是约斯,Yoss!"

  声音很轻,眼睛很稚气,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米谢Michel较高,明显地有印第安人血统,肤色像烤得恰好的面包,眼睛美丽柔和。一柬黑发扎在后头。

  安格Angel似乎较老气,块头也大些,不怎么说话。

  去海明威的老酒店吗?我问。

  三个人都摇头,由会讲英语的约斯回答:那儿太贵,太贵了。

  最后到了一个他们认为贵得可以忍受的地方坐下。是一间速食店,除了啤酒就只有玻璃箱里旋转着的一热再热皮都gān掉了的炸jī和汉堡。安格已用过晚餐,米谢叫了半个炸jī。约斯开始大吃,原来的羞涩被克服了,他笑着说:"好久没吃肉了。"

  他吃了一份又一份。只有他真能说英语,于是一面吃,一面抹嘴,一面说。

  我提了几个流亡西方的古巴作家名字,三个人意见相当一致:"这些流亡作家也许在西方有名,但他们不见得是好作家。西方宠爱他们是由于他们的政治立场,不是由于他们的文学成就。我们并不特别尊敬这些人。

  "政治,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但绝对不是全部。西方似乎有一种简化的想象:既然是社会主义国家,就一定得有异议作家,而且只有异议作家,才值得他们注意。

  "我们三个对于文学表现本身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于政治的兴趣。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社会里——在古巴,人们说,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为秘密警察工作——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社会里,政治以外仍有极端丰富的人生体验和题材:情欲、贫穷、信仰……

  "当然我们并不刻意去逃避政治,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有被查封或没人敢发表的作品。像安格就写了不少古巴士兵在安哥拉的经验,写得很惨痛,完全不能被官方接受的,只能拿到墨西哥去发表。

  "但我们都觉得只写政治是太窄化人生了。以异议分子面貌去赢得西方注意,更不屑为之。

  "我爱女人。米谢和安格也是。光写女人就写不完呢。"

  有人捧着满怀玫瑰花在兜售,我吃一惊:玫瑰花?每个人每天限量一个小面包了,还有玫瑰花,这是什么超现实主义?

  米谢把卖花人唤近,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递给我,说:

  "请原谅,只是一枝塑料玫瑰。"

  他看着我将白玫瑰用丝巾细细包扎,静静地说:

  "我们都很熟悉李白的诗,中国唐诗。我自己特别爱庄子。但是在哈瓦那简直不可能找到中国文学的书,不管是古典或当代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唉,让我想想办法吧。哈瓦那找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肥皂、卫生纸、别针、鞋带……买一条短裤可以花掉半个月的工资。你想找的却是李白庄子和中国文学,真是彻底的jīng神贵族啊。

  4

  我带着一枝塑料白玫瑰回到欧洲。小心地将它插在书架与书架之间。

  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真的,其实是假的;有些东西看起来是假的,其实倒是真的。

  1997年7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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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破山河在

  国破山河在

  ——知识分子的心灵流亡

  1

  4年了!你怀念那个从地图上消失了的国家吗?"选择西德或是东德,"东柏林长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说,"就譬如要我选择霍乱或是鼠疫,选择一个豪华的或是普通的大黑坑……"东德不值得怀念,统一更不值得庆祝。只是每当电视上西德人将东德说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场不好笑的笑话,他就觉得彻底的受不了。

  "西德和东德只是金钱的结合,新婚夜或许有几度性高cháo,接下来的4年却是夜夜qiángbào。老实说,我并不在乎东西德的结合,只是头痛怎么结合了就无法再退出!"

  2

  东德时代炙手可热的作协领导康特说:我不跟你虚伪,坦白地说吧!对,我不得不怀念那被抹掉的国家,而且一丁点儿也不后悔曾经为她投入一切。

  当年康特的书风行一时,东欧各国争着翻译抢印,还是全国莘莘学子的必读作品;现在,书绝版,没有人愿意再印。

  不是由于言论箝制,而是,改朝换代之后,人的价值观和品味也翻个了,没有人还认得出作品的意义。

  他所怀念的,其实不尽是独裁政治或共产制度,而是他自己的意义和重量;可是他自己的意义和重量,只有在独裁政治和共产制度中才能浮现出来。

  3

  反资、反美、反霸权、反跨国公司、反殖民主义、反消费主义、认同第三世界…….

  你在说陈映真吗?

  不是,我在说海涅·穆勒(HeinerMuller),东德时代首屈一指的剧作家。身为东德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中的jīng英,他曾经反资、反美、反霸权……现在,那个主义国家从他脚底下被抽走,他仍旧反资、反美、反霸权……只是,现在,所有他反对的东西:资本主义、美国、霸权、跨国公司、殖民侵略……全部化身为德国的统一。对穆勒和其他许多社会主义栽培出来的jīng英而言,德国的统一,是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国家扩展霸权、推广殖民的策略运作的结果。

  1989年革命前夕,就有作家发出警告:"我们输了,就要被麦当劳吞掉!"东德的主义果然"输"了,诗人遂发出叹息:

  社会主义走了,约翰走路来了!Sozialismusgeht,JohnnyWalkerKommt!

  约翰走路代表了西方所有的罪恶。而这充满罪恶的西方文明(文明,注意,不是文化),却要吞噬掉远远比它优越的德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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