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哲学_周国平【完结】(12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三、解剖现代文化的主角

  在尼采看来,现代文化实质上已经不是文化,在现代文化舞台上唱主角的当然也不是文化,而是一些伪装成文化出现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谁呢?我归纳了一下,按照他的论述,最重要的角色是四个,就是学术、新闻、、商业和政治,现代文化是被这四个角色支配的。学术是关于过去时代文化的知识,新闻是当下的信息,商业是个体的利益,政治是国家的利益,现代文化基本上是被信息和利益支配的。

  1.学术(学者)

  学术就是关于过去时代文化的知识,现代文化基本上是学术,上面已经谈了。尼采对学者有很多的描述,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学术的鄙视。他把学者看成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反面,在他眼中,真正的哲学家和艺术家是有创造性的,学者基本上没有创造性。

  首先,学者的生命是不健康的。学术不关心人性,不但不关心,而且是摧残人性的。它把学者当作它的仆人,qiáng迫他们为自己服务,使他们的天性扭曲和枯竭,盲目地、过早地为科学献身,以一个驼背为其特征。按照尼采的描绘,学者是一副可怜相,一辈子坐在墨水瓶前面,现在是坐在电脑前面,弯着腰,基本上我也过这样的生活(笑声),头垂在纸上,在书斋沉重的天花板下过着压抑的生活,长成了jīng神上和肉体上的驼背。学者一旦占有了一门学问,就被这门学问占有,在一个小角落里畸形地生长,成为他那个专业的牺牲品。(笑声)你们千万不要走这条路(笑声),不要太用功(笑声),读书面广一点好。从事任何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的研究,都必须有深刻的哲学思维和广阔的人文视野,如果你只局限在你的专业里,一定是搞不好的。

  在尼采看来,学者之所以可怜,就是因为成了专业的奴仆。现在学术的范围已经扩展得非常大,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分工又非常细,分成很多车间,一个学者如果想在学术上有成就,就必须潜心于某一个狭小的专业领域,在一个小小的车间里,守在某一台机器旁边,一辈子在gān同一件活。所以他说,学者实际上是科学工厂里的奴隶,是有学识的工人阶层。你一辈子gān这同一件活,做这一小块学术,你当然做得很好,能练就令人难以置信的jīng湛技艺,在这个领域你算得上是鹤立jī群,但是,在所有别的领域,你却属于jī群。这所有别的领域,尼采说实际上就是人生所有主要的事情,包括人生的境界,文化的修养,你都很平庸、很可怜,是一只jī。大师的看法是一致的,爱因斯坦也说过,教育的目标不是培养专家,而是培育独立思考的能力,培养全面发展的人。他说什么是专家?专家无非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笑声),在一个狭小的领域内训练有素,反应灵敏而准确,但是在整个人生和文化的领域里其实很肤浅。

  被圈在一个可怜的角落里,这样过一辈子,当然是生命的牺牲和làng费。可是,尼采说,学者们非常谦虚,也就是说,把自己看得非常渺小,所以丝毫不感到这是牺牲和làng费。他们仿佛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不是飞禽,只是爬虫,只配爬行。文化的使命是要为人生探索和创造意义,可是,学者们这样生活,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怎么可能为人生探索和创造意义呢?这样一种学术,吸血鬼似地榨取它的仆人的生命,究竟能有什么价值?学术界的竞争非常激烈,用尼采的话说,大家都参加这个野蛮的赛跑,唯恐落在后面,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平静的目光,看出这种赛跑毫无意义,本身就是一种野蛮呢?基本上都顾不上反省了,都看不出来了。

  其次,如果说学者的生命是扭曲的,那么,学者的灵魂是冷漠的,毫不关心人生的最高问题。尼采说,科学是冷漠的,没有爱,对于人生的痛苦和渴望之情一无所知,眼中只有所谓的认识问题,在他们的视野里,人生的苦难和自己没有关系,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最多也是一个认识问题罢了。

  人生本来是充满问题,值得我们质疑的。我们从虚无中来,又要到虚无中去,就好像走在悬崖上,后面是深渊,前面也是深渊,我们怎么能不去想一下悬崖前后的深渊到底是什么呢?怎么能不去想一下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种问题你是不能回避的。可是,尼采说,学者的本性中有一个悖论,在他们眼中,人生不是问题,而是一份财产,他们不允许自己把生命làng费在思考人生的大问题上,却又把全部时间和力量花在非常细小的任务上,比如数一朵花里有几个雄蕊,或者敲碎路边的石头分析它的成分。换一种说法,面对世界和人生的整幅图画,学者不去思考和解释这幅图画的含义是什么,反而是把全部jīng力花在研究枝节问题上,比如这幅图画用的是什么颜料,画布用的是什么布料,完全是舍本求末。所以,尼采说,在今天的时代,在天性真诚的人所关心的一切普遍性问题上,尤其是在最高的哲学问题上,学者已经完全没有发言权了。我想这对我们在座的年轻学子是一个必要的提醒,我们不论从事的是什么专业,都要有哲学的功底,用大问题的思考统率小问题的思考,用智慧照亮知识。一个学者不具备哲学的素质,就是一个根本性的缺陷。

  从关心的问题上是这样,学者不关心人生最高的、最重要的问题。那么,他们关心什么问题呢?他们是怎么选择自己研究的课题的呢?据说是用一种所谓客观的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冷漠的态度。比如说,一个搞哲学的学者,他选的课题是研究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尼采说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是德谟克利特,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说恩培多克勒呢?他讲不出道理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研究什么课题是无所谓的(笑声),就好像一个太监面对什么女人是无所谓的(笑声),因为对太监而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是完全一样的,选哪个都一样,都无所谓(笑声),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也就是“女人本身”,“女人”这个概念,一个抽象的女人。所以,尼采说,对于那些永远不能创造历史的人来说,历史本身当然是十分客观的,他们研究什么就完全无所谓了。他们自己是中性的,所以在他们眼中,所研究的一切对象也是中性的,也就是所谓客观的。

  在研究的方法上,学者的方法是在那里死抠词句,考证和分析,尼采称之为死死纠缠。他说,如果真理是一个女人的话,那么,用这种一本正经、死死纠缠的方式去追求她,怎么可能讨得她的欢心呢?只会使她讨厌你。他们处理对象的方法是解剖,本来是活的东西,经他们的手就失去了生命,成了死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纯粹的知识。

  从文化创造上来说,学者是平庸的。学者在被推上了某一条路以后,就在这条路上做惯性运动,停不下来了。他们非常勤勉、耐心,他们的能力和需要都平庸而适度,就像老农一样,从早到晚忙着耕地。他们又像一个搬运工,似乎建起了一个大厦,但是这个大厦不是建造起来的,而是把一些部件搬到了一起而已。尼采还说,学者像那些编织袜子的女工,在勤劳而熟练地编织jīng神的袜子,又像一个好的钟表,你只要及时给它上了发条,以前的钟表都是要上发条的,上了发条以后,他们就能准确地报时间。尼采用了很多比喻来形容学者的没有创造力,仅仅从事搜集和整理,靠别人的思想过日子,把博学和浅薄结合得相当好。他说他们是一些不育的老处女,在本质上是不育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中性人。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相当多产,就像母jī下太多的蛋,不断地写书,书越来越厚,蛋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营养。(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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