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_周国平【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酒神冲动是艺术的另一个根源,它通过音乐和悲剧的陶醉,把人生的痛苦化为快乐。

  尼采自己说,审美的评价是他所确认的对人生的唯一评价。参看《看哪这人》;《悲剧的诞生》第1节。人生是一个美丽的梦,是一种审美的陶醉。可是,科学却要戳破这个梦,道德却要禁止这种醉。所以,审美的人生态度是与科学的人生态度、伦理的人生态度相对立的。

  尼采一再谈到,他很早就被艺术与真理的矛盾所困扰。他的结论是,"不能靠真理生活",艺术比真理更神圣,更有价值。参看《尼采全集》第14卷,第368页。又参看《qiáng力意志》第853节。真理的眼光过于挑剔,它不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对人生非要追根究底,结果把人生的可爱动人之处破坏无遗。绝世的佳人,若用科学的解剖刀来解剖,也只能剩下一具丑陋的尸骨。生命也是一个美女,不应当用解剖刀来欣赏她的。幻觉、欺骗、误解原是有感情的存在物的生存条件,科学却教我们看穿它们。科学的dòng察力真让人忍受不了,如果没有艺术,人非自杀不可。好在有艺术,艺术就是求外观的意志。靠了艺术,我们感到我们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那人生不再是一种永恒的缺陷,相反倒是一位女神,因而在这服务中觉得自豪和天真。"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我们总还感到生存是可以忍受的。"《快乐的科学》第107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43页。

  这倒不是故意回避人生的真相。正是因为已经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懂得用艺术拯救人生的必要。其中有一种对人生的真诚严肃的态度。一个人倘若阅尽沧桑而足够深沉,就会领悟这道理:"人应该尊重那羞怯,自然带着这羞怯而把自己隐藏于谜和五光十色的未知数之后。"不会像那个埃及青年,夜间偷入神庙,抱住神像,非要把它琢磨得水落石出。"希腊人呵!他们知道怎样生活:必须勇敢地停留在表面、皱褶和皮肤上,崇敬外观,相信形式、音调、文辞和整个奥林匹斯外观世界!这些希腊人是肤浅的--出自深刻!我辈jīng神探险者,攀登过现代思想最险绝的高峰,从那里环视过,俯瞰过,岂不又正好回到这里?"《快乐的科学》序。《尼采全集》第5卷,第11页。

  人生审美化的必要性,正出自人生的悲剧性。凡是深刻理解了人生悲剧性的人,若要不走向出世的颓废或玩世不恭的轻浮,就必须向艺术求归宿。尼采比较了三种人生观,认为印度的出世和罗马的极端世俗化均是迷途,唯有希腊人的审美化人生才是正道。出世和玩世都是生命的自bào自弃,艺术却是生命的自救。尼采说:"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悲剧的诞生》第7节。艺术是"生命最qiáng大的动力",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求生的伟大诱因,生命的伟大兴奋剂"。《qiáng力意志》第808、853节。他还说:在热爱生命、热爱尘世事物、热爱感官这一点上,"艺术家比迄今为止所有哲学家更正确"。《qiáng力意志》第820节。

  审美的人生又是和伦理的人生相对立的。基督教伦理以美和艺术为虚幻,可是"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表象、艺术、幻觉、外观、误解、背景之缺乏的基础之上的",否定美和艺术也就是否定了生命。尼采明确说,他的生命自卫本能"反对了伦理,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对生命的根本相反的学说和相反的评价,一种纯艺术的和反基督教的评价"《自我批判的尝试》第5节。《尼采选集》第1卷,第14页……他以他的美嘲笑了道德家们。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道德家们》。人凭借着艺术,而在道德的上空飘浮,游戏。参看《快乐的科学》第107节。

  第71节:第九章 诗人哲学家(3)

  人生的审美化,着眼点还是人生。正是为了肯定人生,尼采"以艺术家的眼光考察了科学,又以人生的眼光考察了艺术"。《自我批判的尝试》第2节。《尼采选集》第1卷,第11页。美使人生值得一过,可是只有健康的人生才是美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 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一切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原理。我们立即补充第二原理: 没有什么东西比退化的人更丑,--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31-132页。怯懦的眼睛不可能感受到美。对美的热爱出于对人生的热爱,这种爱是全心全意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美在什么地方?在我必须以全意志去意欲的地方;在我愿意爱和死、使意象不再是意象的地方。爱和死:永久相伴。求爱的意志,这也是求死的意愿。"《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第180页。尼采对康德美学的主要命题"无利害关系的愉快"极为反感,指责这一命题玷污了美和艺术。参看《尼采全集》第14卷,第132页。在他看来,审美决非一种静观境界,而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状态。

  尼采对美的要求如同对人生的要求一样,美必须表现出生命和力。他以这个标准衡量艺术,对颓废柔弱的艺术进行了猛烈抨击。

  让我们试用尼采的眼光来为审美的人生描绘一幅图画。他怀着一颗qiáng健勇敢的心灵,欢快而又坚定地走在人生之路上,充满着对未经发现的世界和海洋的向往。在战斗的间隙,他陶然于片刻的休憩和嬉戏;在顷刻的欢悦中,他又会颓然于幸福者的紫金色的哀愁。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02节。他逍遥于自然中,在日光下,迅雷骤雨中,夜色苍茫里,欣赏那襟带群山、海湾、橄榄林和松柏林的美。他也逍遥于人群中,不用道德的眼光、而用审美的眼光看人,能把恶人当荒野的风景欣赏。参看《朝霞》第468节。他有jīng深的感觉和微妙的趣味,习惯于把最优美卓越的jīng神产品当作日常的食物。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02节。他耳畔萦绕着明朗而深邃的音乐,犹如十月之午后,那又是奇特、诡谲而温柔的音乐,如同一个恣肆、娇媚、甜蜜的小女子。参看《尼采全集》第15卷,第40页。他眼前升起简穆而飘逸的艺术,像一朵明丽的红焰升上无云的太空。参看《快乐的科学》序。他在美中度过了一生,一切欢乐都在美中得到了谢恩,一切痛苦都在美中得到了抚慰……

  艺术化的本体

  尼采把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看作艺术的两种根源,把梦和醉看作审美的两种基本状态。不过,二者不是同等重要的。在他看来,酒神冲动是最本原的冲动,在醉的状态中,人与存在达到了沟通。

  醉是一种"神秘的自弃"状态《悲剧的诞生》第2节。,当醉酒、恋爱或chūn天来临之时,人就飘然欲仙,陶然忘机,他的主观消失于自我忘却之中。在艺术中,音乐和悲剧直接体现了这种神秘的醉境。音乐是最纯粹的醉境,它是"世界的心声","太一的摹本",是从世界心灵中直泻出来的原始旋律。人的心灵中常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无言词可表达,无形象可描绘。它使你惆怅,惘然,激动,感到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那就是音乐的情绪。那是一种与世界本体脉脉相通的情绪,其中重现了世界的原始冲突和原始痛苦。悲剧则是这种情绪的形象表现。在悲剧中,你由个体毁灭的痛苦体验到了融入原始存在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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