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_周国平【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那么,是否为理想的典型呢?他又否认。尼采对于理想主义一般持轻蔑态度,认为这是逃避现实的软弱表现。他也曾qiáng调:"为人辩护的是人的现实。"现实的人比理想的人更有价值。《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39-140页。尼采似乎是想表明,超人并非一种无根柢的空想,他是现实的人通过自我超越而可以达到的一个目标。然而,他又一再申明,没有一个现实的人能成为超人,而只能为超人的产生准备条件,做出牺牲。尼采如此狂妄,可是他从来没有自称超人,连真的发疯时也没有。他不肯亵渎了自己的理想。超人终究是一种理想,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他不过是尼采表达超越之急迫愿望的一个象征。在尼采所憧憬的新世纪--我们的二十世纪,已经很少有人相信超人说了,可是谈论人的自我超越性的却越来越多。也许,这就是"超人"寓言的收获。

  第69节:第九章 诗人哲学家(1)

  第九章诗人哲学家尼采: 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九章诗人哲学家我的心弦被无形地拨动了,悄悄弹奏一支船曲,颤栗在绚丽的欢乐前。--你们可有谁听见?……

  --尼采尼采是个哲学家,更是个诗人,说不定还是个音乐家。尼采也确实留下了若gān音乐作品,1983年世界哲学大会上举办音乐会,演奏了他的作品。音乐几乎是他的本能,他的灵魂就是一支飘逸的乐曲。他在诗歌中寻找本能的升华,在哲学中寻找灵魂的超越。可是,当我们读他的哲学时,我们仍然觉得这是诗。当我们读他的哲学和诗时,我们仍然像在听音乐。

  这位力的讴歌者却有着一颗纤巧jīng致的心灵,用他的话说,那是一颗神秘的酒仙女似的心灵。在他和瓦格纳jiāo往时,瓦格纳常常欺侮他,几句笑话就把他折磨得烦躁不安,而瓦格纳却疯子似的说得更加起劲。瓦格纳真像一个疯子,生气时bào跳如雷,高兴时在沙发上竖蜻蜓,在钢琴上跳上跳下,跑到花园里爬树。相形之下,尼采恬静而又有几分羞怯。他自小不合群,宁与花木为伴。除了弹琴、读书,便是一人踽踽独行。十岁时,他就写出哀婉悲悼的诗作,祭父亲的坟茔。他留下了许多别具一格的诗,在德国现代诗史上据有独特地位。对音乐的态度可有点奇怪了。他曾经作过曲,一度还打算永远投身音乐。可是,就像他在挚爱的大师瓦格纳面前逃走了一样,他在音乐面前也逃走了。音乐是个迷人的情人,因为迷人而带有危险。他怕自己沉溺在音乐中,也就是说,沉溺在无数朦胧的渴望和柔软的思慕中,丧失了力。有什么用呢?至多是不当音乐家罢了,可他反正在音乐中沉醉了一辈子,--琴弦上的音乐和心灵上的音乐。他自己承认:"我终究是个老音乐家,除了音乐没有别的慰藉。"致加斯特,1887年6月22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36页。直到1888年他还叹息:"没有音乐的生活简直是一个错误,一种苦难,一次流放。"致加斯特,1888年1月15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36页。贝多芬用五线谱写哲学,尼采用哲理谱音乐,殊途而同归。世上有哪部哲学著作如今真的被谱成了jiāo响乐呢?只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说尼采是个诗人哲学家,不只是因为他写诗,更是因为他把诗融进了哲学里,把哲学诗化了。哲学探讨人生,他给人生一个审美的解释。哲学追问世界本体,他对世界本体做出艺术化的说明。哲学沉思万物,他使这澄明的思考闪耀诗的光华。席勒也是又写诗又搞哲学,可是他为诗和哲学的冲突苦恼了一辈子。尼采把二者融为一体了。德国的làng漫化哲学,从席勒、费希特、谢林、诺瓦里斯、施莱尔马赫、叔本华发展到尼采,算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又启示了狄尔泰、海德格尔、马尔库塞在这条路上进一步探索。求人生的诗化,进而求本体的诗化,进而求哲学思考方式本身的诗化,是这种làng漫化哲学的主旨。

  审美的人生古希腊是尼采心中的圣地。他为自己和人类设计的通向未来的航线,其实也就是他向古希腊朝圣的路线。他在这条路上跋涉了一辈子。希腊的神圣在于美。在尼采看来,除了美,还有什么称得上神圣的呢?希腊人是唯一健康、优美、坚qiáng乐观的民族。在希腊,天空像一口蔚蓝的钟,人们生活在空气新鲜、阳光充足的户外,生活在竞技场上,露天剧场里,节庆会场上。相比之下,现代人是多么渺小可怜,那些玩具似的卧室和客厅只配供丝织的玩偶居住,那些低矮的门只有伛偻的灵魂才能出入。希腊人用健全的眼光欣赏luǒ露的人体美;现代人以luǒ体为羞耻,又用yín邪的眼光亵渎人体美。希腊人懂得单纯素朴的伟大;现代人的灵魂却像一座复杂的迷宫。希腊人懂得孕育的沉默,故有伟大的创作;现代人却喧喧嚷嚷,受日常琐事的驱使。即使是艺术,也同样今不如昔,在古希腊,一切艺术品都陈列在人类节庆的大道上,作为高尚幸福时辰的纪念碑,现代人却用艺术品把羸弱的病人从人类痛苦的大道上引诱开去,消磨短暂的片刻。

  对于古希腊艺术典范的向往,原是自文克尔曼以来德国美学的传统。不过,在尼采之前,人们往往从外部条件的适宜(气候、国家体制)或人性的和谐(感性与理性、人与自然尚未分裂)去探寻希腊艺术完美的原因。尼采在这一点上一反传统,不是用人的内心世界的和谐,而是用内心世界的冲突,来说明希腊艺术的鼎盛。他认为,正是希腊人生命本能的健全,丰盈,对生命的热爱,使他们比其他民族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悲剧性质,有更深沉的痛苦;正是从这深沉的痛苦中,出于生命自卫的需要,产生了他们对于美、节庆、快乐、艺术的不断增长的渴望。参看《自我批判的尝试》第4节。

  第70节:第九章 诗人哲学家(2)

  有一则古老的希腊故事,叙述米达斯王在树林中抓住了酒神仆人西勒诺斯,bī他说出对人最好的是什么。西勒诺斯嘲笑说:可怜的浮生呵,对你最好的东西你是永远得不到了,那就是不要出生;不过还有其次好的,就是立刻死掉。然而,希腊人通过艺术的拯救而得出了相反的人生评价:最坏是立刻就死,其次坏是早晚要死。参看《悲剧的诞生》第3节。艺术,只有艺术,才使人生值得一过。

  希腊艺术的主体是奥林匹斯神话以及表现这神话故事的雕塑。尼采认为,希腊人之所以需要神话和雕塑,是为了美化人生,给人生罩上一层神的光辉,以抵抗人生的悲剧性质。"希腊人知道并且感觉到生存的恐怖可怕,为了一般能够活下去,他必须在恐怖可怕之前安排奥林匹斯众神的光辉的梦的诞生。"〔4〕《悲剧的诞生》第3、16节。个体生命不过是宇宙生命的现象,个人是速朽的,而艺术则"以歌颂现象的永恒光荣来克服个人的苦恼,用美战胜生命固有的痛苦"。〔4〕尼采用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阿波罗来命名这种美化人生的冲动,称之为日神冲动。这种冲动使人沉浸在事物外观的美之中,也可以说沉浸在梦之中,而忘掉可怕的真理。就算浮生若梦吧,那你就应该热爱这梦,jīng神饱满地把这梦做下去,不要失去了梦的情致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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