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 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

  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jiāo谈吗? 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 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

  些话不对! 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 可你打我! ……”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gān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jiāo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pào”,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huáng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huáng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

  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么? 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

  会,而是缺少耐心! ”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 与任何一个返城

  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 机会多了,

  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

  自信! 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啊! ……”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 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 ”她仰起脸

  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

  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 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

  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

  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

  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

  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jīng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 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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