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彼此盯视着。
“你女儿显然早就得到一张报考表了吧? ”
“我女儿在北大荒被荒火烧死了……”为了向他们证明她不是在扯谎,她随
即补充道:“我女儿是三师十四团二十八连的,叫郝秀娟……”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投she到她身上的,种种不信任的、不满的、敌对的目光,渐渐发生了质的变
化。
姑娘讷讷地说:“请原谅。”
“没什么。”她将脸转向了大家:“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回答的问题吗? ”
他们又能要求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回答什么呢?
她明明什么也不能给予他们。
那个小伙子,内疚地说:“我刚才对您的称呼,有点,有点……”
他忽然从双手上扯下线手套,将一双手举给她看:“我认识您女儿,我们在
一个连队……”
一双被火烧伤过留下了难看的疤痕的手。
她看了他那双手一眼,宽容地回答:“不必解释,我都理解。”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秃顶的男人又走了出来,拿着几张报考表,觉
得自己功比天高似的大声说:“我从废纸堆里又寻找到了这几张,现在我来分发
……”
无数只手伸向那几张报考表。
他的话尚未说完,已手中空空。
许多人互相争抢,走廊里顿时大乱。
更多的人抢到的是半张,或者是一角,一条……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以为三楼终于又开始发报考表了。
既然三楼先行混乱起来,他们还遵守的什么秩序呢? 于是他们洪峰似的从楼
梯涨上了三楼,于是这整幢大楼仿佛顷刻颤动起来。
混乱之声传到楼外,使楼外的期待者们,一个个如同进攻冬宫的阿芙乐尔巡
洋舰的英勇水兵,一往无前地直朝楼内冲去……
混乱两小时后才平息,归功于三卡车武装警察。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当这所
大学的校园里重新恢复了宁静之后,只不过在那幢楼的外墙上留下了一条用报纸
写的标语——还我报考表!
它被警察中队长不以为然地撕掉了。
他对几个部下说:“完事了,我们可以撤了。”
然而他想错了。
他太不了解返城待业知青们了。
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而最终竞没获得,并且受到了驱赶,
他们绝不甘罢休。
何况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岂止一张纸! 那张
纸不过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失去的一切。他们总是要以某一种形式向社会表
示出他们的索还心理的。不是在今天,便是在明天。返城后,他们还从未像这一
天这么人数众多地聚集在一起过。这是情绪的聚集。
遗憾的是,警察中队长的头脑里并没有产生这个绝非无关紧要的念头……
第八章
1
“今天下午,返城待业知青们在师范学院聚集闹事,你们市委领导们听说了
没有? ”
在姚玉慧家中,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向她的父亲这样问道。
“唔? ……”父亲端着饭碗一怔,立刻追问:“多少人? ”
“两千多人。”母亲一边回答,一边夹了一筷子豆芽拌在饭里。
父亲缓缓放下了碗,又问:“知道为什么吗? ”
“什么也不因为,就是要闹点事儿呗! ”母亲说着,又夹了一些豆芽拌在饭
里,细嚼慢咽。
父亲额头上现出了三道深深的皱纹。
弟弟和妹妹不在家,晚饭桌上缺少了许多话题。三个人从一开始端起饭碗就
各自埋头吃饭,没jiāo谈什么。也许母亲仅仅是因为不习惯这种饭桌上的沉默,才
随口引起了一个话题。
显然,这个话题给父亲带来的并不是轻松愉快。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了? 菜不对口味? 我吃着这豆
芽阿姨炒得不错! ”
父亲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了。
姚玉慧觉得很有必要对母亲的话加以纠正,说:“爸爸,妈妈刚才讲的不符
合事实。不是他们想要闹点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母亲吃完了那碗饭,正欲盛汤,刚伸手去拿瓷勺,听她这么说,将手缩回来
了,瞧着她问:“因为你也是返城知青,就要替他们辩护吗? ”
父亲对母亲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然后注视着她,期待她接着说下去。
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定会使母亲更加不高兴。
但她还是想说。
于是她说:“印了一千五百张报考表,结果只发了半数多一点,其余的不知
发到何处去了。返城待业知青们对此提出质疑……”
“这有什么可提出质疑的? ”母亲打断她的话,与她进行辩论似的说:“招
考对象,包括返城知青,但不限于返城知青! 以什么形式发,发给哪些符合年龄
条件的人不一样? 再说,就是一千五百张报考表全部都发给了你们返城知青,不
还是只录取一百五十名吗? 能解决二十多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吗? ……”
姚玉慧不愿同母亲展开辩论,不做声了。冷静想一想,她觉得母亲的话并非
完全没有道理。一百五十对于二十多万说来,无疑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这很不一样。”始终沉思默想着的父亲终于开口了:“返城知识青年们,
应该有更多的机会获得各种途径的就业机会。你是教育厅的gān部,有义务向教育
厅反映这件事,请教育厅派人调查这件事,有什么错误,要严肃纠正! ”
“怎么? 这意味着市长同志对我们省教育厅的指示吗? ”母亲顿时沉下了脸。
“我是市长,当然管不了省教育厅。既然这次招考是省教育厅进行的,引起
了全市那么多返城待业知青的不满,我这个市长。总还有向省教育厅提意见的一
点权力吧? ”父亲不动声色地说。
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那就请你这位市长同志郑重其事地提书面意见,明
天派你的秘书送到省教育厅来! ”
“完全可以。”父亲的语气也qiáng硬了。
“你! ……”母亲难以承受地瞪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突然推开椅子,两
眼盈泪地离开了。
桌旁只剩下了父女俩。姚玉慧内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父亲。
她非常后悔,觉得父母之间的不快,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话引起的。
父亲则对于母亲的离去无动于衷,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