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孩子万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 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担待不起呀……“

  “这……大娘您要是推辞,我可就没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辞,大娘讲的全是实情话呀! ”

  姚守义呼地坐起来,犹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对母亲说:“妈,她这孩

  子挺乖的,不会淘什么气,就替她看了吧! ”

  母亲生气了,斥道:“你就会当面做好人! 谁看? 你看还是我看? 我看,指

  望你穿糖葫芦成么? ”

  姚守义又红了脸。他对母亲笑笑,说:“妈,我刚才那不是气话么? 穿糖葫

  芦挺好玩的,这活我会有长性的,我还要帮你看这孩子呢! ”

  母亲怔怔地瞅了儿子一阵,一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着她。

  她凝视了他几秒钟,拉起孩子的手,渐渐低下头,轻声说:“大娘不情愿,

  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说罢,转身领着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着,心中暗生母亲的气。

  母亲这时却推开门,费劲儿地将一只大柳条筐拖进屋来,见她母子二人要走,

  不高兴地说:“怎么? 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们家啦? ”转身对儿子大声说:

  “这全是你弟小时候你爸给他做的玩具,没舍得烧,我这当妈的一心想留给孙子

  玩呢,哪成想你到如今连个对象也没混上! 都给我修好了吧! ”

  他乐了:“我修! ”

  她也乐了:“那,咱俩以工换工,我替你穿糖葫芦! ”

  于是,他找出父亲的木工工具,马上开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开始穿糖葫芦。

  孩子对玩具比对山楂更感兴趣,一声不吭地蹲在他身边瞧着他修理。

  大娘望着她叹了口气,自顾忙着做饭。

  车厢分节的木头火车,轮子能转动的木头汽车,翅膀能并拢也能展开的飞机,

  木马,木枪……玩具不少,都没损坏,只不过有些松散了。他一会儿便全修好了。

  修好后,那孩子便独自玩起来。他就坐到她对面,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

  他一边穿一边说:“你这儿子挺让大人省心。”

  她抬头朝儿子看了一眼,说:“我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玩过这么多玩具呢,我

  替儿子谢你了! ”

  他说:“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谢什么呢! ”

  此后他们都再没说话,一心一意穿糖葫芦。

  他切山楂时她就穿,他穿时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们手中传过来递过去,

  被他们的手温热了。

  他穿得快起来,觉得自己的手不那么笨拙了,灵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还快,仿佛在和他比赛。

  他忽然摇了下头,无声地笑着。

  “你笑什么? ”她奇怪地问。

  “随便笑笑。”他又摇了一下头。

  “随便笑笑? 笑我吧? ”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我看我们俩这会儿都没什么可笑的。”

  “是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笑! ”

  “那我就不笑。”

  他收敛了笑容,可心里确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团时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头。最初几天

  小伙子们个个都满有gān劲的。后来gān劲渐渐松懈下来了,泡病号不上山的一天比

  一天多了。知青排长每天出工前带领大家学语录:“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

  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去承担……敢于承担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学这段

  语录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gān劲。排长无可奈何了,去找连长请示解决问题的办

  法。连长指示:抽下两个男知青班,配合两个女知青班。排长一听急了,大叫大

  嚷:“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姑娘们能抡几下大锤? 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

  ! ”连长胸有成竹地说:“你懂个屁! 这叫领导艺术,以后学着点! ”两个女知

  青班上山后,情况果然大有改观。她们掌钎,小伙子们抡锤。小伙子们的gān劲,

  又个个无端地焕发了。还自动比赛,你一气儿抡一百下,他一气儿准比你多抡几

  十下,仿佛谁都想争个抡大锤的冠军。笑声也有了,歌声也有了,泡病号的也自

  觉上山了,劳动中友爱jīng神也大大发扬。结果,提前半个月超额完成任务……

  往后,男知青排再接受什么苦的、累的、脏的劳动任务,排长便直言不讳地

  向连长提出要求:“给我两个班姑娘! ”……

  如果说当年抡大锤的时候,姚守义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姑娘给他掌钎和一个小

  伙子给他掌钎,对于自己是本质上多么不同的事情,那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

  一个人穿糖葫芦和有她陪着一块穿糖葫芦,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艺

  术工作”的颇有些高雅的体验,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里产生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无论一个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乏

  味的事情,如果有一个并不令他讨厌的女人陪着他一块儿做,这件事就绝不那么

  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种简单的,机械的,乏味的,仿佛没完没了

  的事情,越容易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从容不迫的,内心平

  和而充满友善的境界。

  正是这种感觉,使姚守义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妈的一个女人使

  你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见满满一大盆山楂似乎转瞬间剩半盆

  了,他不免因为刚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后悔,故意穿得慢起来,还对她说:“别急,

  没人监工,得保证质量。”

  她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芦,不安地问:“我这

  些还合乎质量标准么? ”

  他怕被她窥破内心的“yīn谋”,掩饰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芦,装模作样看

  了看,说:“很好,很好。”

  她笑了:“听你那话,我还以为我穿得不行呢! ”

  她这时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要比她复杂得多,他因此而感到

  羞耻。

  他不敢再抬头,怕接触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却总在他的视线以内,不是左

  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们,眼睛又没别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妈的

  她是不是会认为他老在盯着她的手看‘起来没够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肤得

  白嫩,手指细长细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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