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然决然地不顾一切地离家而去,又究竟为什么十年后他们二十八九甚至三十多岁

  了,真正到了不应该再恋家的年龄了,反而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然决然地不顾一

  切地返回城市扑进家门呢?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他们毅然决然地返回城市,急急切切地扑进家门,乃是因为他们省悟到从

  “红卫兵时代”到“上山下乡运动”,他们原来不过是石头。“席佛西斯的石头”。

  他们被一位巨人滚上山顶,然后从山顶滚下来,然后再被那位巨人滚上山顶,再

  滚下来……这是席佛西斯的事业。席佛西斯是不知疲倦的,因为那巨人是神。可

  他们的血肉之躯已再经不起几番滚动,滚动中他们遍体鳞伤。他们最初认为这种

  不问断的滚动即是他们作为一代人的使命,可后来他们的头脑终于在滚动中产生

  了怀疑。这是本能的清醒。他们终于向席佛西斯也向他们自己呻吟着发问:这种

  滚动的目的何在?

  席佛西斯不回答。

  那位巨人是神,也是一页历史,也是一个时代。

  而一代人再也不甘心充满热情地作神的石头。

  他们十年前离开家门是为了去寻找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寻

  找到。他们十年后扑进家门是因为寻找累了,心灰意冷。他们扑进家门是预备第

  二次迈出家门,是预备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二次寻找。东西南北中,这一次他们预

  备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认定一个去向。即使旧巢毁坏了,燕子也要在那个地方盘

  旋几圈才飞向别处。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改组了,作儿子作女儿的也要

  回到家里看看再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打算。这是人性。

  家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已不再是城堡,因为他们不再是孩子。

  家也并非他们的王国,因为他们的家庭地位依然是孩子。

  他们原本希望对家庭对父母一尽儿女的义务和责任,现实却使他们成了家庭

  成了父母的负担和烦愁,过去是如今依然是。城市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写下

  了两个看不见的“红字”——待业。

  如果说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对待业感到的不过是茫然和惆怅的话,那么姚守义

  们对待业感到的则是内心的痛苦和qiáng烈的愤怒了。

  幸亏这会儿他跟前放着一大盆山楂。幸亏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不,一

  个年轻的母亲和他面对面坐着,和他一块儿穿糖葫芦。

  否则,他可能又会去找严晓东,两人一块儿凑点钱,到某个街头巷尾的肮脏

  小饭馆借酒浇愁。

  年轻的母亲有一张女孩般的娃娃脸。孩子的脸却是长得像个小老头,描几道

  皱纹画上几撇胡子就更像了。

  山楂么,是一等的山楂,又红又大,瞧着就使人嘴里酸溜溜的。

  女人本身就是耐心,就是力量,就是男人们将许多事情做好的最可靠的保证,

  是稳定男人情绪的万应灵丹,尤其一个女人不难看是这样;难看的女人另当别论。

  姚守义放下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立刻拿起第一百零四根竹签子,并且向年

  轻的母亲提出倡议:“咱俩把剩下这点山楂都穿完了怎么样? ”

  剩下那“点”山楂起码还够他和她每人再穿一百零三串的。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笑,乐意地说:“行啊,反正我今晚也没什么事儿

  可gān。”

  姚守义忽然觉得这个晚上是他返城后心情最佳的一个晚上。

  女人居然还能启发一个男人的想象力。

  姚守义的头脑本不富于想象,但是将一等的、又红又大的山楂想象成玛瑙、

  珠宝、玉石球什么的,这种làng漫思维他的头脑还是够用的。在奇妙而有限的想象

  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充满自信的艺匠。穿糖葫芦颇有艺术工作的情趣。他

  手中那把“文化大革命”中用来刻主席头像的刻刀,也就仿佛成了雕刻家手里的

  艺术工具,遗憾的是在每个山楂上只能来一刀,使他获得的艺术满足太有限。好

  在这一刀挺讲究分寸,切口过深过长不行,那样一个完美的整体就变为两个红彤

  彤的“半球”了,就不好穿了,勉qiáng穿上也不好看了。切口要不深不浅,不长不

  短。一刀下去,又红又大的一个一等山楂,咧开一张笑口,像没长牙齿的婴儿的

  笑口。然后呢,用刀尖小心地剔出山楂核,再轻轻将那可爱的笑口合上。六个山

  楂穿一串,一支体体面面的糖葫芦就完成了一半工序。每穿完一支,他都要自我

  欣赏几秒钟,才满意地放下。

  这个工作是他从今天起才获得的临时工作,是为一家冰棍厂加工。那家冰棍

  厂夏天做冰棍,冬天做糖葫芦。这事儿原是同院一个无职无业的孤身老头赖以糊

  口的营生。街道为了照顾那老头,开了介绍信出面替老头与冰棍厂订下长期合同。

  几天前老头死了。街道主任来到姚守义家,对他母亲说:“每月能挣三十几块钱

  呢,让守义gān吧,我看他挺适合gān这活。”母亲自是千恩万谢的。

  他也不得不赔着笑脸说些“承蒙照顾”的话。至于街道主任根据什么认为他

  “挺适合gān这活”,他却百思不得其解。街道主任还诡秘地叮嘱他和母亲:“你

  们千万别对外院的人讲啊,外院的人家知道了,该说我这个街道主任偏向你们守

  义了! ”这话他信。这条街道上就有二十三个返城待业知青,有活可gān的还是第

  一个。每月能挣三十几块钱,二十三个近城待业知青哪一个也不会拒绝这种机会。

  他们在兵团的最初几年,每月也不过才挣三十二块钱。只要是个能挣钱而又合法

  的机会,哪一个返城待业知青都会一把抓牢不放松的。过后他问母亲街道主任为

  什么对他姚守义这般恩典? 母亲说:“你爸不是从木材加工厂为人家买了一方木

  柴嘛! ”

  当他面对两大盆山楂和一大捆竹签子在小板凳上坐下时,他觉得自己的命运

  和前途都够酸的。转而想,自己毕竟从此和一个单位——一家冰棍厂建立了某种

  关系,返城后那颗无着无落的心,便安定了许多许多。他甚至认为有必要让父亲

  再给街道主任从木材加工厂买一方“内部价格”的木柴,然后求她将那份“长期

  合同”

  上的死去了的老头的名字,改成他姚守义的名字。

  从穿糖葫芦中体味到“艺术工作”的情趣,那是在她开始和他一块儿“共事”

  之后才渐渐达到的一种境界。

  她领着孩子来时,他刚穿了五六支。

  “大娘不在家? ”声音很低,有些喑哑。

  他抬起头,见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犹豫着进不进屋。黑色短呢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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