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三十支小蜡烛,给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类似宗教的色彩。望着它们所形成的

  一小片辉煌,充满在她心间的,不是快乐,而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茫然。烛光晃

  在她对面的父亲的脸上,父亲身穿黑色毛衣,虔诚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父亲像个

  教士,虔诚的表情是故作给她看的。她明白,父亲和母亲一样,因为她已经三十

  岁了暗暗感到烦恼。她也知道父亲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坐在母亲身旁,并非为

  了使她高兴,不过是为了使母亲高兴。

  女儿们的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快乐。

  女儿们的二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欣慰。

  三十岁了而未嫁的女儿们的生日,能给她们的父亲们带来什么美好的情绪呢

  ?

  母亲竟希望女儿的三十岁生日能造成一种欢娱的家庭气氛!

  一个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

  这样的一个老姑娘的追悼会没什么区别,同样造不成什么富有诗意的气氛。

  弟弟坐在她左边,妹妹坐在她右边。

  弟弟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纯毛长围巾。妹妹告诉她,那原本

  是他买了送给倩倩的,可是他那个瓷洋娃娃不喜欢白色,不要。

  当弟弟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问清价格,采取一手钱,一手货的方

  式接受了。钱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条长围巾,省得自己去买了,返城后

  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个二十九岁的,不,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没有

  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无所谓喜欢什么颜色或不喜欢什么

  颜色。

  女性选择颜色其实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内心里没有色彩。

  弟弟还装模作样地说:“姐你这是gān吗? 为什么要给我钱啊? 我可是特意给

  你买的呀,白色象征高洁! ”

  她听了很生气,反唇相讥:“我比你那个瓷洋娃娃更高洁? ”

  所以这会儿弟弟多少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乐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将给她过生日当成一场游戏。

  妹妹比父亲比母亲更爱她。她不愿扫妹妹的兴,也不愿使父亲和母亲在此时

  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图用虚假的笑来烘托这场家庭“游戏”的

  气氛。

  母亲见她笑了,母亲也笑了。

  父亲见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

  她明白,父亲和母亲的笑,是向她这个长女的一种牵qiáng的表示——证明他们

  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对于她从今天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满心欢喜的,起

  码并不忧烦。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脸上一边笑心里一边想的是什么。他们准是在想——如

  果有一个男人以他们未来女婿的身份在座,欢娱气氛才算完美无缺。

  他们需要一个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个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长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会

  引起种种闲言碎语。

  她很理解父亲和母亲能够对她作出那种欢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识到,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

  由一个“教导员”重新变成一个女人时,她已经无形中给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

  理负担。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返城? 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声嚷:“chuī呀! ”

  她知道应该一支一支chuī灭蜡烛。

  她吸一大口气,噗地chuī去,希望一口就将三十支蜡烛全chuī灭。

  可怜,只chuī灭了四支。

  她又深吸一口气,想再来一次就结束这场家庭“游戏”。

  “嗨,别那么性急! ……”妹妹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妹妹希望玩得从从容容,郑重其事。

  母亲皱起了眉头。

  她赶紧笑。

  我可不能使全家人扫兴,她想,我得陪全家人将这场“游戏”进行到底。

  “三十年呐,你一口气chuī不灭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挖苦她。

  不知从哪一天起,弟弟好像与她在感情上产生了某种隔阂。

  大概因为她不喜欢倩倩。不错,她承认自己对那个漂亮的瓷洋娃娃多少存在

  一点女性的嫉妒心理。嫉妒对方比自己年轻,嫉妒对方有一张对男性们具有吸引

  力的脸,嫉妒对方是个美人儿,还嫉妒对方时时处处都善于恰到好处地显示自己

  的美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女性本能。而她自己则完全丧失掉了这种本能,刚刚重新

  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性。但所有这一切嫉妒并非是她不喜欢倩倩的原因。不,

  绝对不是。恰恰相反,许多比自己年轻,脸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都能够获得她的

  好感。作为一个女性,她有嫉妒心理,但却从未因此而敌视过谁。

  她不喜欢那个瓷洋娃娃是因为那个瓷洋娃娃居然敢对她表示怜悯和同情。

  她不能够忍受这一点。

  瓷洋娃娃虽不曾对她说过什么怜悯和同情的话,但那种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的

  目光,常常使她想大声叫嚷:“别用这种目光看我! ”

  谁怜悯我,谁同情我,谁就等于侮rǔ我! 这种思想从她返城那一天就在她头

  脑中深深扎根了。

  这乃是她——二十九岁的,不,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毫无吸

  引力的老姑娘的尊严。

  好几次她想对那个瓷洋娃娃说:“可爱的小鸟儿,你除了可爱之外还趁什么

  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资本? 你怜悯我同情我太不够档次! ”

  瓷洋娃娃到家中来的次数少了,所以弟弟对她怀着心照不宣的怨恼。

  她被弟弟挖苦了一句之后,瞪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说:“你今后再敢挖苦我,

  你那个瓷洋娃娃来了,我就把她轰出去! ”

  弟弟倏地站起,要离去,被母亲一把扯住,不得已悻悻坐下。

  父亲责备地注视着她。

  母亲不满地说:“玉慧,从你返城以后,全家人在哪点上对你关心得不够? ”

  妹妹嚷:“得了得了,这又不是谈判桌,蜡都淌到蛋糕上了,姐你还不快chuī

  ! ……”

  她不再说什么,接连吸气猛chuī。

  当最后一支蜡烛被姚玉慧chuī灭时,姚守义在家中穿完了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芦。

  家,对孩子们是一座城堡:他们在外受到威胁时就赶快往家里逃。对中年人

  是一个王国:最最普通的男人或女人在家里可能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君主。

  对老头老太太们是事业,是江山社稷:儿孙满堂使他们感到劳苦功高。

  2

  对返城知识青年们,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十年前他们哭着闹着喊着叫着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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