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下的马路上,不是脸朝下蜷卧着,而是脸朝上仰躺着,对她作出一种怪异的
笑。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而yīn险的笑。她觉得身后也有一
个“豆芽菜”,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见而又似乎存在的手,
不再温柔,变得如冰一样凉……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 ……”猛地转过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
被牵住的手。
面前却没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飞快地从铁路桥上奔跑下去
……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门前,bī迫她敲他们的家门。
郭立qiáng披着衣服打开了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没认出她来,疑
惑地问:“你找谁啊? ”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 ”他认出她了,追问,“你从哪儿来? 你出了什么事? ……”
她双唇颤抖着,颤抖着,经久才呜咽地挤出一句话:“我无家可归了! 你要
是可怜我,就……娶了我吧! ……”
“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 ”
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 我给你? ”女gān部坐在自己的chuáng上,咽下一口饭,瞧着她
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
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竞吃的都是豆芽菜。鹅huáng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
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gān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
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
她恍惚地觉得那张脸隐失了,只见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动,只听到一阵细
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隆隆轰鸣……
她哇地一声呕吐了。
她们都停止了吃饭,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厌! ”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gān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轻轻捶她的背,一边问:“我还是去替
你把医生找来吧? ”
“不……”她又呕吐起来。
她伏在病chuáng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gān部一声不响地走到门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扫地上的肮脏,之后又用拖把
拖了一遍。
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出了一头汗,体虚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着女
gān部说:“真对不起,将你的鞋都吐脏了,还让你替我……”
女gān部宽厚地笑了一下。
女gān部出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那么呆呆地站着,说:“姑娘,一个人想死
还不容易吗? 有时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这么年轻,别急着选择那条很容易
的路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但我看你还是个好姑娘,才觉得有必要分
别时劝你几句,听不听在你自己了! ”
她两眼噙着泪,垂头答道:“我听……”
护士又出现在门口,也不走人,伸长胳膊将一个布包朝她一递:“拿去,你
爱人昨天送来的。”
她默默将布包接过来,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声问:“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么? ”
“知道,昨天医院就通知他了。他预先替你办好了出院手续。”
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来接我,还把我的衣物都送来了,难道他也不要我了? ……
她刚qiáng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来。
她留恋地回头朝自己躺了十几天的那张病chuáng看一眼,脚步缓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虽然输过血,身体还是很虚弱。她脚步飘浮地支撑着走到医院
大门口,感到一阵头晕,扶住了铁门。
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走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姑娘,刚出院的? ”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啊,怎么家中也不来个人接你? ”
“家……很近……”她喃喃地说。
家? ……我的家在哪儿啊? ……
他分明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见到他一面,向他解释这一切,请求他
的宽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 你永远地恨我吧! 我不怕被你恨! 我什么都不在乎
了!
她双手放开铁门,挺起腰,倔qiáng地对那个老头说:“我能走回家去! ”
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门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门上,双喜字已经被风撕扯
得残缺不全,只有“口”还是完整的。几个中午去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院里
跑出来,看见她,都骤然立定,一双双单纯的眼睛向她投注着颇为严肃的目光,
好像几只小鹌鹑围住一只丧失了羽冠的凤鸟在进行研究。
一个孩子突然大唱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撒腿跑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唱起来,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门前伫立了许久。要敲开这个门,需要比走进这个院子大得
多的勇气。她站在这个门前才感觉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气竟是多么渺小!
这个倾斜的小门对她来说如同一座山,使她怀疑推开它简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进入这所小房你再无归宿! ”她严厉地警告自己,同时举起
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门! 因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嫂
子,无论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权否认这一点! ……”
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鼓励她,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对她说话。
于是她推开门迈了进去,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主妇从市场上买了东西回到家里
那么从容。
可是她却没敢把自尊心带进屋去。
8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发上,都吸着烟。小小的空间,被罩在烟雾的帐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