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告诉那位大婶,她的心已经留在北大荒了,留给一个和她同连队的本市的

  小伙子了。

  大婶怜悯地瞧着她,连连摇头说:“孩子,这也是个愁哇! 他若一辈子返不

  了城,你们可怎么办呢? ”

  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应该等他。不仅仅是等三年,而是应该等一辈

  子。

  “淑芳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刘呀! 你们先聊着,我到小铺去买包火

  柴。”继母一见她回来了,满脸对那个男人堆下层层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满色欲的目光,对她遍体扫描。

  那种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时,那些雄猩猩般的、对女人的身体感到

  饥渴的男人们的可怕目光。

  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家里,虽然只面对其类之一,她还是感到不寒而栗,打

  了个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码的自尊使她的脸涨得血红。

  她大声说:“妈,您不用去买火柴,我去买吧! ”说罢便转身跨出家门。

  她在市内到处茫无目的地彳亍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家。

  一回到家里,继母便摔东掼西,rǔ骂不休。

  “二十六七的陈年剩货你还想攀上一个才貌双全的呀? 你那是大白天做梦!

  泡在城里不愿下乡的待业女学生哪趟街没有几个,只要趁钱,缺胳膊少腿的男人

  也能划拉到手十七八的! 你以为你返城回来的倒还算稀罕物啦! 有能耐你就自己

  去找一个稀罕你的,早早滚出这个家! 我没来由白养活你给你当妈! ……”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铺上,用被子包住头,任凭凌rǔ的毒汁一阵阵泼向自己,

  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时,继母在屋内将门插上了。她敲了几下门,继母非但

  不给她开门,反而将灯熄了。时间并不算太晚,才八点多钟。

  她明知继母存心“整治”她,却除了再敲门,别无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劲敲,

  唯恐继母毫无恻隐将她关在门外一夜。

  敲了许久,继母总算开了门,还没放她进去,劈头便汹汹地问:“深更半夜

  地回来,泡哪个野男人去啦? ”

  她赶紧笑着解释:“妈,我到我们同连队的一个战友家去了。

  他母亲病了,家中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我帮着照顾了一天……“

  没容她说完,继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吗! 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

  着我的,还张口闭口虚情假意地管我叫妈,却去为别人的妈尽孝心,你要是有脸

  皮有志气就别回来住呀! ……”

  她忍气吞声地说:“妈,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顾别人的母亲,是我答应过别

  人的义务……”

  “义务? 你对我就没有义务了吗?!”继母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内,看样子并不

  想放她进屋。

  她终于忍无可忍,顶撞了一句:“可是你给过我对你尽义务的机会对你尽义

  务的权利吗? 这个家不只是你的,这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 ……”

  “你?!……”继母突然放声嚎哭,“唉呀呀,我的苍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

  ! 你可把我撇闪得好苦啊! 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带了去呀! ……”

  她怕邻居们听到笑话,赶紧哀求道:“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 您如果还

  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儿上,原谅我那句错话吧! 只要您把我当一

  个女儿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 你敢当面咒我早死呀? 你以为我哭的是你父亲那个死鬼吗? 呸! 我

  早把他忘啦! 跟他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我哭我原先那个人! ……”说罢,又

  大哭。哭得兴起,重演故伎,坐在门槛内,边哭边双手拍打膝盖。

  在静静的夜晚,那哭嚎声很疹人。她的脑袋都要爆炸开了。

  她不知所措地双手紧紧捂上了耳朵。

  邻居们闻声而来,有的劝继母,有的佯装责备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妈

  生这么大的气呀! ”

  那位好心的大婶将她扯到一旁,悄声对她说:“孩子,她这是到了更年期呀

  ! 你又没工作,你就多忍着吧! 快去给她赔个不是算了,啊? ……”将她轻轻往

  继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继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泼耍赖哇哇哭嚎的继母,心中充满了对

  继母的厌恶和鄙视。

  她猛转身跑了。

  过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头受了伤的牝鹿,孤

  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

  迹冲涤gān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

  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

  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

  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

  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

  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

  的gān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

  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

  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

  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辆从铁路桥下驶过的汽车轧死的。

  远远的竟有一辆汽车也朝这里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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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继续悄悄对她耳语:“跳哇,跳哇,来,我陪你一块儿再

  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将她推向铁路桥栏。

  “跳哇,跳哇,我们手牵着手再来一次。”温柔的悄悄的耳语似乎在耐心地

  哄劝她。她恍然听出这声音像“豆芽菜”的声音,而她却看到了“豆芽菜”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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