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也不带壳。它是软的,黏的,粘牙,容易消化却难以吸收。

  他感到他是一个自由落体……

  忽然他双臂搂抱住电视机放声恸哭,那情形如同一个不招人喜爱又不明白自

  己为什么不招人喜爱,怎么才能招人喜爱的孩子搂抱住母亲放声恸哭。

  他哭得悲哀极了。

  “你作死啊! ……”父亲撞开门,见他那种样子,慑住了,在门口站立片刻,

  退出去,复掩上门。

  qiáng大的英雄主义的音乐继续震撼着客厅。

  不知是谁走到他身旁,将音量渐渐调小,终于丝毫全无。

  他的哭声也渐低,终于完全停止。

  他抬起头,身旁是姚守义。

  “挺大的人,什么事儿想不开,哭得这么吓人? ”守义关上了电视。

  他用手胡乱抹了一下眼泪,见守义在奇怪地瞧着他腰间,赶紧扣上西服的扣

  子,坐到沙发上去,习惯地架起“二郎腿”,吸着了一支烟。

  “银行里存着十四万,腰间却扎根鞋带儿,哪一派? ”守义瞅着他笑,摇头。

  他不予理睬,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

  “别难为情,我如今从电视里看《英雄儿女》、《上甘岭》、《在烈火中永

  生》什么的,也往往大受感动,却从没感动到你这么个份儿上! ”守义继续调侃,

  “人间英雄主义的因子如果太多了,会阻碍人的正常呼吸的! 还是听段轻松点的

  流行歌曲吧! ”说着,顺手从磁带架上取下一盒磁带,塞入了他为父亲买的那台

  录音机,接着也坐在沙发上吸烟。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huáng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一位男歌星用沙哑的低沉的声音,倾诉着心中冷漠的、寂寥的、忧郁的、孤

  独的惆怅。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

  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泣……

  他猛地站起身去关上了录音机,退出了磁带。可是姚守义却从他手中夺下了

  磁带,又塞入了录音机里,往回倒磁带。

  他生气地吼:“你他妈的还想让我哭一通是不是? ”

  “连这么一首歌你都不能平平静静地欣赏,心理也太脆弱了吧? ”姚守义反

  唇相讥,按了一下放音键。

  男歌星那沙哑低沉的歌声又在客厅中回dàng……

  他再次起身退出了磁带。

  姚守义说:“那就换一盘听。”

  他将另一盘磁带塞入了录音机,复坐在沙发上。

  “我真想换个活法儿……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他忧郁地凝视着姚守义。

  姚守义亲密地拍了他的肩一下,理解地说:“刚返城的时候,我们寻找的是

  生存地点。如今,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没钱花了,我们又要寻找

  什么生活的起点了,寻找一种活法。人他妈的真是永远没个满足的时候! 寻找到

  一种我们完全适应的活法不容易,只怕老了还没有寻找到,所以我们眼珠里都免

  不了隐藏着点恐惧。”

  录音机突然播放出一句京剧唱词: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姚守义立刻起身关上录音机,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说:“每个人突然都会老

  的! 别当回事儿,别钻牛角尖儿去想。哪一种活法都有可取之处。一钻牛角尖儿

  去想,连英国女王和日本天皇也肯定活得没情绪了! ”

  他瞪了姚守义一眼,说:“我用不着你安慰。”

  姚守义掀起罩住“伟大的女奴”那块花布看了看,转过身望着他说:“我不

  是来安慰你的。你以为我那么稀罕你? 我是为宁宁的事儿来的。咱们王哥儿们在

  晚报上登的那篇文章,你拜读了吧? ”

  “你今后少对我提他,他的事与我有什么相gān! ”

  “不是他的事! 是宁宁的事! 你我都发过誓,要作宁宁的好叔叔! 可现在上

  海来了人,说是宁宁的亲生父母,要把宁宁从吴茵身边夺走! 吴茵她连家都不敢

  回了,带着宁宁住在徐淑芳那儿呢! 咱们有义务帮着吴茵想想对策! ……”

  他愣愣地望着姚守义……

  第二天上午,一男一女两位晚报的年轻记者,在“民众旅馆,的一个房间

  里,对一对儿来自大上海的夫妻进行着神秘的采访。

  “民众旅馆”是小小的私营旅馆,只有十来个简陋的房间,却有三四块大而

  醒目的招牌,分别立在几个路口。靠了这些招牌上的红色箭头指引,想找到它的

  人才能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发现它。那一对儿来自大上海的

  夫妻住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旅馆,想必自有他们的种种考虑。

  9

  那丈夫,四十来岁;那妻子,三十七八岁。他们穿得都挺体面,气质也都不

  俗,他们包了一个房间。

  两位晚报记者比他们年轻得多。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二十三四岁。

  一张破旧的桌子摆在两张单人chuáng之间。那对儿夫妻并肩坐在一张chuáng上,两位

  晚报记者并肩坐在另一张chuáng上,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

  采访似乎刚开始不久。那当丈夫的向男记者敬烟。男记者并不推拒,吸了两

  口,问:“那么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哕——孩子根本不是被你们抛弃的,是求人照

  看,因为当时火车站混乱,你们找不到替你们照看孩子的那位解放军了,对不对

  ? ”

  那丈夫赶紧附和:“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

  两位记者对视一眼。男记者又问:“那么,为什么不让车站的广播处广播一

  下呢? ”

  “嗨,当时火车站那种混乱情形,你们是想象不到的! 广播处关着窗,关着

  门,广播员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

  那丈夫说起话来,表情丰富,绘声绘色。相比之下,那妻子沉默多了,倒好

  像孩子不是她生的,是她丈夫生的。而男记者感兴趣的,分明是那丈夫;女记者

  感兴趣的,分明是那妻子。

  女记者问她:“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当时的某些细节,比如您将孩子jiāo给那位

  解放军同志时,是要去gān什么? ”

  男记者说:“对,细节很重要。那就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吧! 这有助于我们帮

  助你们,使孩子顺利回到你们身边。”

  “这……上厕所……”

  “你当时在不在你妻子身边? ”女记者突然将脸转向那丈夫,出其不意地发

  问。

  “在! 我不在我妻子身边还能在哪儿? ”

  “那么你为什么不将孩子jiāo给你丈夫呢? ”女记者的脸又迅速转向了那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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