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这么多了! ”
“那,给我什么好处? ”
“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不是早想买一辆‘飞鱼’牌的自行车么? 包在我身
上了! ”
“行,不白跑就行! ”她笑了。于是她向前跑去。
等她跑出二十几米远,他开始追。
忽然她一边飞跑一边喊:“来人啊! 有歹徒啦! ……”
猛地从假山石后跃出一个蛮小伙子,拦腰抱住他,将他摔倒在地,随即扑在
他身上。
紧接着又从假山石后出现一位姑娘,也喊:“来人啊! 抓歹徒啊! ……”
小婉停止飞跑,转身见状,格格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
一时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人,团团围住在地上搏斗的他和那个蛮小伙子。
小婉笑着跑了回来,对那些人说:“别认真,别认真,我们闹着玩呐! ”
拼命压住他的那个蛮小伙子,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瞪着小婉吼:“有你们
这么闹着玩的吗?!”
“走吧,谁叫你多管闲事? 真不像话! ”那姑娘挽着小伙子气忿忿地走了。
“是不像话! ”
“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应该教育教育他们,再别这么闹着玩! ”
“算啦,走吧! ”
人们议论纷纷地散了。四周归复了静谧。
小婉瞧着他láng狈地爬起来,忍不住又用一只手捂住嘴噗哧笑了,还说:“这
下我那辆‘飞鱼’牌自行车chuī了吧? ”
他给予她的回答是着着实实的一记耳光。他顺着原路朝公园后门走去。
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柳眉倒竖,望着他的背影像望着一个抢走了她钱包的
凶汉。
他的背影在一些巨大的老树之间显得那么孤独。他一手捂着腹部——其实是
攥着在搏斗时因运气过猛绷断了的窄皮带的两端。他迈的是那种仿佛被捅了一刀
的人踉踉跄跄的步子。
她垂落捂着面颊的手,有些不安地喊:“哎! ……你没事儿吧? ”
他孤独的背影渐渐被那些老树扯开的黑暗之网笼罩了……
回到家里,父亲用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凛凛地问:“你哪去了? ”
“办我的事去了。”
他想立刻躲进自己房间,可父亲把守在他房间门口。
“办你的什么事? ”
“还能有什么事? 买进,卖出,赚钱。”
“你撒谎! 你以为我没去侦察过么? 你那货车的锁头都快生锈啦! 那个饭馆
的窗子上了栅板! 连营业的幌子都不知被大风刮到哪儿去啦! ”
“……”
“你今天怎么回事,非向老子jiāo代清楚不可! ”
“我又哪儿惹您发脾气了? ”
“你皮带呢! ”
他腰里扎的是他的鞋带儿。他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觉得没法儿解释,
也解释不清。
8
“说!!”父亲盛怒,脸色铁青。
“丢了! ”
“丢了? ……我叫你不走正道! ”父亲扇了他一耳光。
“你打吧,我跟你无话可说。”
父亲怒不可遏,又扇了他一耳光。
如果他招架,如果他躲避,父亲的愤怒也许会小些。可是他不招架,也不躲
避。他十分倔qiáng地站立在父亲面前,十分倔qiáng地注视着父亲。这使当父亲对儿子
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达到了顶点。身材虽然瘦小看去却相当硬朗的退了
休的老工人,踮起脚尖,抡胳膊,左右开弓扇他那“不走正道”的儿子的耳光。
他仍十分倔qiáng地站立在父亲面前,仍十分倔qiáng地注视着父亲,不招架,不躲避。
挨一记耳光,挺一下身体,梗一下脖子。像“武士道”jīng神十足的日本兵在
bào怒的长官面前似的。
幸亏去收户口本的母亲及时赶回来了。母亲慌忙扑到父子之间,将儿子推入
客厅,将丈夫推人儿子的房间,自己也跟进了儿子的房间。
“物价一天天涨,哪儿你都能听到老百姓抱怨共产党,哪儿哪儿你都能听到
老百姓咒骂‘二道贩子’! 偏偏咱们就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 我这老脸都觉
得没处藏没处搁,一听到别人咒骂‘二道贩子’我就低了头赶快走远点儿! 他…
…他还不学好……连扎裤子的皮带都丢了。”父亲在他的房间里对母亲倾述忧伤。
他听得出来父亲说着说着哭了。
母亲从他的房间走出来,走入客厅,见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机发愣,
低声说:“儿啊……”
他仿佛没听见。
母亲又说:“儿啊……”声音更低了。
他不回答,也不看母亲,他脸上毫无表情。
母亲开了电视,像言行谨慎的老仆妇似的,悄没声儿地退出客厅,掩上了客
厅的门。
电视屏幕出现电影《英雄儿女》的战斗场面——头缠绷带的王成,双手紧握
冒烟的爆破筒,纵身跃入敌群。敌人一片胆战心惊,抱头鼠窜……浓烟烈火滚滚
升起……却没有音乐,好像无声片。
他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电视机前调音量。
英雄主义的音乐声渐大,渐大,渐大……
他的手缓缓将音量调钮调到了头,qiáng大的英雄主义的音乐几乎使整个客厅都
随之震撼。
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两脚熊熊趟
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激越煽情的女高音插曲,使人听了心cháo澎湃,热血沸腾,仿
佛要将人推入到屏幕中去,代英雄一死! 但他却骤然觉得,一根联系自己和某种
旧东西的韧性很qiáng的脐带断了。他原是习惯于从那旧东西吸收jīng神的营养的,而
它如今什么也不能够再供给他了。它本身稀释了,淡化了,像水晶般的冰块溶解
成了一汪清水一样。脐带一断,婴儿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双手中或早已为婴儿预
备好的温柔的襁褓中。此时此刻,他却感到自己那一根“脐带”不是被剪断的,
它分明是被扭扯断的,是被拽断的,是打了个死结之后被磨断的。他感到自己是
由万米高空下坠,没有地面,没有海洋,更没有一双手向他伸过来,哪怕是一双
血淋淋的肮脏的接生婆的手。
而他已不是婴儿。是一个男人,一个长成了男人的当代婴儿。
他虽已长成了一个男人,可还不善于吸收和消化生活供给他的新“食物”。
他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带壳的东西,而生活供给他的新“食物”既不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