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0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道他是在继续地喋喋不休地说他的“小女孩儿”。她昕累了,站也站累了,当他

  再一次建议回到屋里去等时,她顺从了。

  雯雯和蕾蕾已经睡着了。她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他就又拿起了那册厚厚的影

  集。

  “我对你说说我的不幸如何? ”他正欲翻开影集,她按住了它,完全是为了

  禁止他说下去。她烦透了。

  “好哇,这也好哇! ”他谦逊地笑笑,仿佛他和她都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而是两位研究共同问题的学者。

  我也是有过种种不幸可以炫耀的,她想,如果不幸是人生的资本或光荣的话。

  于是她开始回忆:继母的刁恶,待业的困境,结婚仪式上的花圈,割手腕的轻生

  之念,无家可归的凄惨,寄人篱下的尴尬,丈夫的死,创业的艰难……等等,等

  等。可是,真要对人述说,这些却都变得模糊了。她不知应从何说起,而且,她

  不明白述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必要? 无论对于他或对于自己,除了làng费时

  间,究竟有什么益处? 她找不到他那么一种嚼口香糖似的良好感觉。她认为如若

  qiáng装自哀自怜的样子,乃是十分作态的。

  “算了,我不说了。”她太没兴趣了。

  “说吧,说吧! 我听,我愿意听! 我不是在聚jīng会神地听着么? ”他鼓励她,

  怂恿她。

  “不说了。”她笑笑,又补充道,“我可不能够像你说得那么动听。”

  “别夸我了,我也就那么点儿值得对人说说的事儿! ”他那份儿谦逊是很由

  衷的。

  “你们附近有打电话的地方没有? ”她站了起来。

  “哎呀,没有,附近没有。”

  她失望地又坐了下去。忽然她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我的车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去。

  外边不见她的车的踪影,是她幻听。

  又看表——十一点多了,末班公共汽车也赶不上了。从他的家到她的厂,城

  市大南角对大北角,得走三个小时,只有耐下心等小李开车接她。

  又过了半个小时,小李仍没来。在这半个小时内,他几次想开口述说,但见

  她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挺明智地没有开口。

  终于,她不得不问:“我可以睡在你这儿么? ”

  他连连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睡哪儿? ”

  “我和雯雯蕾蕾睡里屋的大chuáng,你睡在外屋我的小chuáng上吧? ”

  “我和雯雯蕾蕾挤着睡。”

  “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和孩子们挤着睡呢! ”

  “你长胳膊长腿的,睡着了一翻身,还不把她们蹬下去! ”

  “这……”

  “用不着再争了。我困了,现在就可以去睡么? ”

  “行,行。”

  “抱歉啊,这一次没容你对我说个够! ”

  “别客气,真的。我没把你当外人……”

  “那太谢谢你了。”她站起身,向里屋走去。走进了里屋,又走出来叮嘱,

  “我睡觉很死,要是你听到车来了,千万叫醒我。”

  大chuáng并不大。她睡得既不舒服,也不算死。迷迷糊糊的,不知躺了多久,隐

  隐地听到了他在外屋哭泣。她暗暗思忖,他准怀念他的“小女孩儿”,今天又格

  外伤感起来了。她想,也只有让他哭去,该劝他的话,她早已劝过了,她不知还

  能用哪些话劝他。然而他的哭声渐大,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搅得她更无法安睡。

  恐怕他哭醒他的女儿们,她只好穿上衣服,走到外屋来象征性地劝他几句。他连

  外屋的灯也没关,用被子蒙着头。她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6

  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关注,他那种悲悲哀哀的哭声中加进了一种莫名的委屈

  的成分,宛若一个受了伤害而又被大人冷落不理睬的孩子的哭。他哭得愈加不可

  抑制。

  “大文……”

  他的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哭声却没停止。

  她轻轻走到他的chuáng边,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身体:“你别哭。

  你如果还想说,你来说,我听就是……“

  他的身体往chuáng里靠了靠,给她让出足以供她坐的地方。

  她瞅着他让出的地方,犹豫片刻,坐了下去。

  他的哭声这才有所减弱。

  “好好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

  他的哭声又有所减弱。

  “我们也得学会忘却,正如学会记住一样。我觉得对于一个人,往前看这句

  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都善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活三十年吧

  ? 我们都还不老,我们都应该对自己有一种责任,认真考虑今后的三十年怎么活

  着。不谈那些为祖国为人民的大道理,起码也应该活得对得起自己吧? 说白了,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能高高兴兴地活了,为什么倒不高高兴兴地活呢? ”

  他的哭声停止了。

  她站起来,轻轻退回里屋。可是她刚躺下身,听到他又哭了。

  她也gān脆用被子蒙上头。

  然而那哭声透过被子,直往她耳朵里钻。被一个男人的哭声搅得睡不成觉,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她生气地想。

  因为她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所以她第二次下chuáng,没穿,赤着双脚,披着衣服

  走到了外屋,径直走到他chuáng边,一把从他头上掀开被子。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

  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她的话还是像吼出来的一样。

  他那张脸哭得很不成体统。

  她坐在chuáng边,注视着他,又怜悯又腻歪又反感又忍不住想笑。

  “刘大文,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啊? ”

  他盯着她。他眼中投she出一种真切的东西,就是那种被她以为像是渣滓或沉

  淀物的东西。它如同浸了酒jīng或汽油的石棉,表面看并没有在燃烧着,但只需chuī

  口气,灰白之下就会透露出炽红来。

  她困惑极了。她一时不能判断这种变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证明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人! 你需要回忆你的不幸像婴儿需要喝奶么? ”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他的脸,那仅仅是一种怜悯的表示。

  他用他的双手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非常用力,似乎他全身的力都运集在他那双手上了,而且,他的双手,连

  同他的手臂抖个不止。他这会儿变得像一个发疟疾的人。

  他眼中那种真切的东西使她感到脸上灼热,她那只手也被他攥得挺疼。

  “你……”

  “我想……”

  “想什么? ”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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