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

  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么?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

  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 还是应该怨恼您呢? 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

  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 您到底需要什么呢? 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

  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

  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

  想老老实实地gān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

  告我! 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qiáng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

  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

  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

  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qiáng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

  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 不是。你是我女婿? 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

  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

  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

  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 你不当谁当? 他当了我睡得着觉么? 他当了不要

  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

  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

  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

  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

  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

  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

  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 刚来急什么! ”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 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

  “那你就想办法吧! ”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 存心想饿死人! ”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么? ”

  “有! 你不耐烦了? ”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么7 ”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

  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

  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四章

  1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星期天是我生日。”

  当老婆像只huáng鼬似的钻进姚守义被窝,悄声对他说这句话时,他翻过了身去,

  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光脊梁。

  这显然不是欢迎的态度。

  女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大抵会表现出可敬的涵养。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

  方面。反面儿有反面儿的意义。她温柔地偎贴着他那壮实的“反面儿”,自觉地

  审查着今天的言行,认为并没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地方。

  “哎,我说热不热? ”

  姚守义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

  “你拿什么糖! ”她生气了。也猛地一翻身,画轴卷画似的,将被子卷了过

  去。

  “你这是gān吗呀? ”

  姚守义又往老婆被窝钻。北方比不得南方,夏天,夜里还是怪凉的。

  “你不是热么? ”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让他钻。

  他gān脆不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吸起烟来。

  一会儿,挨了一脚。

  一会儿,挨了一拳。

  往旁边躲躲。再躲躲。

  他心里很烦。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木楔子,被老厂长执拗地钉在厂长的空缺和巴不得一屁股

  坐稳它的邢副厂长的野心之间了。他可不愿被钉得那么深,楔子会有好下场么?

  他心里简直烦透了。

  胳膊上被狠狠拧了一下。

  “搞小动作,什么东西! ……”

  他不仰躺着了,用壮实的光脊梁当盾,又往旁边躲了躲。

  她就哭了,嘤嘤地哭。

  他掐灭烟,第二次尝试往被窝钻。

  她仍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他很及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不哭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背靠背”不是解决矛盾的办法。

  “你gān吗又踹我又打我又拧我啊? ”

  “你拿糖! ……”

  “我拿什么糖了呀? ”

  “我什么时候把脊梁给过你? ”

  “那你就至于哭呀? ”

  “你欺负人! 还骂我……我搞什么小动作了? ……”

  “我不是骂你啊! 骂别人,真的。骂别人……我可能当厂长……”

  “听说了! 可能当,还没当上,就开始冷淡我呀? 真当上还不得跟我离婚?

  ……”

  “哪能呢! ……”

  他早摸透她的脾气了。对于她,他的话并不能彻底解除误会,主要得靠行动,

  尤其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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