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
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
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
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
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gān什么? ’我回答
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么? ’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
‘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
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
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
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
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 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
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
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么? ……“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 好
好儿gān。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
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
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
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 厂党委会上,
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
屁! ’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 ’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
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 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
意了! 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 ’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
! 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 走的不是一根神经。
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
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
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 谅你小子也不知道! 不是
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 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
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 两个月前还有人
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
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
务‘实’! 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
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 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jiāo往,是社会
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 留下话说:只要发
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
“王八蛋! ……”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 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
青云! ”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 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 你有个哥儿们叫严什么
东是不是? 你别瞪眼! 有没有? ……”
“有……”
“gān什么的? ”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问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 和他做着买卖呢? 图他钱
? 嗯? ”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rǔ。愤
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
“啊? ”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 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
头儿,对不? 公安局也挂着号呢! 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
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
“是! 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 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 没名没
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 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儿们牵连了你! 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 ……”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
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
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
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
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
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
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
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
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
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
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
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
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
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
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