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7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五个人呢!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个返城待业知青,开江后才靠划这条船能挣

  几个钱。船是借的,要给船主钱。被船站的人发现了,还要罚款。一次多渡几个

  人,能多挣个三毛四毛的! 我这两条胳膊都划酸了,兜里不到两块钱呢! 去了要

  给船主的,我今天还挣不到一块钱啊! 二位多包涵吧! ”

  他说:“等多久我们今天都坐定你这条船了! ”

  “多谢多谢! ”小伙子感激地朝他抱了抱拳。

  “北大荒返城的? ”

  “对。城市的弃儿! ”

  “几师的? ”

  “二师的。你也是? ”

  “我也是。”

  “看样子你是有工作的了? ”

  “接我父亲的班。”

  “真羡慕你。我不收你们钱了! ”

  “正因为我也是返城知青,我们更不能白坐你的船。”他从兜里掏出钱包,

  抽出十块钱递给小伙子。

  “算啦算啦,我找不开! ”小伙子不肯接。

  “我并没让你找钱! ”他郑重地说。

  “那怎么行! 一…·”小伙子脸倏地红了。

  “你收下吧,他是诚心诚意的! ”她替他这样说。

  小伙子犹豫着。

  “北大荒有句话:见面分一半! 我们是弟兄。都姓一个姓——姓北! ”

  “哥儿们,既然你说出这么仗义的话,我不收下辜负你一片心了! ”

  小伙子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钱。

  她附耳悄声对他说:“爱你! 你是我的男子汉! 你刚才要是怕他,我又会绝

  望的! ”

  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这一握使她感到胜过任何语言的表白。

  16

  这时,那鼻青脸肿的“摄影艺术爱好者”来到了江边。他见他们已经坐在了

  船上,不待划船的小伙子和他打招呼,也上了这条船。他仍想和他们谈谈,他打

  算把两年的条件降低为一年。这头雄海狗的的确确是离不开她,不能失去她。她

  是他所酷爱的玩偶,他摆弄惯了她美好的肉体。她是他的政治野心的粘连物,因

  为占有她,他才觉得自己的种种政治野心和官场计谋是有趣的。失去了她,他会

  感到自己失去了双重的存在价值。他的种种政治野心也将随之萎缩,他也将失掉

  周旋于官场的“才智”。十一年来,他是将她那美好的肉体视为维持他生命旺盛

  的营养滋补剂的。十一年来,这雄海狗般的男人如同一条水蛭,牢牢地吸附在她

  那美好的肉体上,吮嘬着她的生命她的血液,因为占有她而意识到自己各方面都

  是个chūn风得意的男人! 他是既害怕失去她,又害怕她向法律控告他当年占有她的

  卑鄙手段,从而败露他“文革”中更多更大的罪恶,使他落入恢恢法网之中。但

  是王志松咄咄的目光和凶猛的拳头,使他一声不敢吭。他还暗暗怀着一线希望,

  幻想到达了对岸,她毕竟不至于公然跟他从此走了而不回家。不管采取文的或武

  的手段,对付她一个人要容易得多。当年他对她进行“审讯”的档案他还私自保

  留着呢! 他不信她不重新乖乖就范!

  “三位坐稳当,咱们开船了! ”划船的小伙子说着,用一支桨把船从岸边支

  开了。

  王志松和吴茵坐在船中位,他们手仍握在一起。

  鼻青脸肿的“爱好”摄影艺术的商业局副局长坐在船头。他那海狗般的肥胖

  的身体大约有八十公斤以上,使船头吃水很深。“文化大革命”中本市发生过大

  大小小近百次能给人们留下印象的武斗,他却没损伤过一根毫毛。自打出娘胎以

  来,他脸上没挨过拳头。如今成了本市官场上足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张脸却几

  乎被以个返城的野小子拳击得五官错位,而且还公然夺走他心爱的尤物! 他是真

  恨不得从背后扑过去,把那野小子推人江中淹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杂种,过

  了“清查运动”,看我周某人怎么整治你! 王志松——这个名字,他是一辈子也

  忘不掉的! 爱与恨,爱是难以割断的,恨是容易泯灭的。一般人的仇恨,好比拳

  击场上的两个拳击手,一方将另一方击倒在地,那恨也就画了句号了。深仇大恨,

  结果了仇人的性命,那恨也就完成了促使行为的使命。这个人不,他恨一个仇人

  的情感是与爱一个女人的情感同样不论怎样发泄都难以满足的。他不会产生杀人

  的念头。杀人对他来说是太简单太寻常的报复。他惯于的报复行为是摆布他所仇

  恨的人的命运,将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放在平底锅上翻来翻去地文火煎烤。

  所以他想把王志松推入江中淹死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的恨的一闪念而

  已。如果他和王志松不是在一条船上,不是在江中,而是行走在马路上,一辆汽

  车猛驶过来,他准会拉王志松一把,避免王志松被轧死。王志松如果真被轧死了,

  他会像恨王志松一样恨那个司机!

  他看到他们靠得那么亲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心痛苦得痉挛着,抽搐

  着。然而他坐得安安稳稳,不动声色,时不时地掏出变红的手绢,擦一擦仍从鼻

  孔里缓缓淌出来的血。

  划船的小伙子不是只认“大团结”的傻瓜蛋。看出了坐在他船上的这二男一

  女之问本是认识却又不那么“团结”的。他也不再同王志松说话,生怕自己无意

  间说出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使他们和自己或者他们互相之

  间在船上打斗起来,那他这条破旧的小船是担载不起的。他靠划私船摆渡挣钱是

  出于无奈而且冒险的,因为他不会游泳,船也划得并不熟练。

  船到江心,王志松看出他划累了,主动说:“我替你划一会儿吧! ”

  “别。咱俩一调位我这船准失重! 你要是把船划翻了,淹死一个我承担还是

  你承担? ”

  王志松听他这么说,只好稳坐不动。

  因为小伙子划得越来越无力,这条船在江上行驶得斜度很大,至少与应该靠

  岸的地方相距一千米。

  一艘“呼哈”号中型客船,穿过江桥桥dòng,逆流驶了过来。他们乘坐的小船

  挡住了客轮的航道。客轮在江桥那面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客轮一过江桥桥dòng,

  距他们的小船便很近了。客轮连连鸣笛,划船的小伙子乱了手脚,双桨起落不齐,

  小船在江中打起转来。

  “别慌,我来替你! ”王志松说着站起身。可是他刚一站起,小船晃动不止,

  他赶快又坐了下去。

  小伙子慌乱之中,落了一支桨。小船完全失控,顺流迎客轮飘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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