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到处人满为患。最后我的学生将我安顿在一家私营旅馆。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浑身的“外jiāo”解数。调动了他在当地的一切社会关系。于是我表示对他的安顿很满意。事实上我也的确很满意。虽是一家私营旅馆,条件简陋,但一切方面还算gān净卫生。服务也格外热情周到。而且地处市郊。开了窗可望见远山,望见不远的农田。这恐怕是最安静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单独一个房间……

  我的学生抱歉地说了些“请老师多多包涵”的话,以及今后我再“光临”,他将会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证,就于当天下午过到黑龙江那边儿“跑单帮”去了……

  两天来我一个字也没写,我总处于思索状态。渐渐的我似乎有点儿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这个地方,不是站在黑龙江边上,我可能回忆不起《两个探险家》这部前苏电影。那么我也就不见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电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谁呢?娜嘉自然像她电影里的母亲,四十四岁的我,虽然早已不再主观臆想自己是一个少年,虽然早已不再做什么少年,对少女的迷恋之梦,但少年时期的迷恋偶像,仍如同一张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记忆中。我读大学时,曾在上海五角场买过一种“简易显像纸”。是两张附着了什么化学粉剂的淡蓝色的纸。很便宜,才一元钱。可剪成八张四寸照片那么大的纸片儿。将纸和底片都浸湿了,将底片的正面儿贴在纸上,用两小块儿玻璃夹住,在qiáng日光下晒二十分钟后,纸片儿上就会出现影像。虽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将模糊认为是一种朦胧,一种特殊冲洗效果。当年完全是图便宜才买的,买了却一直没有实验过,也没舍得扔。每每整理旧物时,每每犹豫一阵,又塞入信封里保留着了。如今家里已经有了照相机。留影或冲洗放大,已不是个问题,但不知究竟为什么,还舍不得扔,还珍惜地保留着……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买来的那种“简易显像纸”——而她恰如一张底片,一张很珍贵的底片,我们都在某种记忆的清水里浸湿了,我们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手对贴在一起了,又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夹在了两块生活的玻璃之间——一块意味着我的生活,一块意味着“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又将我们置在情欲的qiáng光之下经过曝晒,于是她的影像出现在我这张“简易显像纸”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亲,说到底又仿佛是娜嘉。在现实的生动炽烈的情天欲海之中,她是一个我初识又似曾相识的女人。正如她也觉得我似曾相识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被压抑了二十余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仿佛古老了的“少年纪”的意识里,她又如我当年不被人知的暗恋的异性偶像……

  于是我“少年纪”的古老情欲,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浆奔突的冲撞,猛烈地喷发而出,与一个成年男子的现实情欲(它始终在期待着意外的qiáng烈冲击和嚣dàng,仿佛已期待了一万年了)聚汇成了具有无比焚化性的岩浆流……

  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肩上。

  我吓了一大跳,猝地回过头,见是一个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这位先生,借个火儿。”

  我对人称我“先生”很不以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乐意,总觉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戏或电影电视剧……

  我不大高兴地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您吸吗?”

  他很客气很斯文地问。

  我说我不吸,我说谢谢。

  还我打火机时,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于礼貌而反问:“您指什么?”

  “边贸,改革,开放……”

  他说完,深吸一大口烟,缓缓吐出一条烟蛇。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您是从北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有这方面的特异功能。”

  他诡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特异功能大师?”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以为自己又有缘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动接近我,打算相机对我进行超渡。

  这个时代啊,怪诞玄妙之事层出不穷,各路气功大师和特异功能大师纷纷出山,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广收弟子门徒,后来者居上,形成了一股比一股庞大的派系。使人常想,如果真在中国实行民主选举,什么国家主席,什么总理副总理,什么政治局委员,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大概都会被大师们联合起来一揽子承包了吧?就虔诚而言,就信仰而言,在中国也许非气功或特异功能所形成的影响之大莫属了。一次我在某部队礼堂有幸参加了一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台上分插着肃穆的国旗和军旗,正中是巨形“八一”五角星。而气功大师在台上用“天语”调遣“天风”和“天香”,当时令我浮想联翩,心不专一,哪里还能受功呢!……

  “您抬举了,我倒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大师。不过,我有一种直觉,仿佛咱们之间不无缘分。”

  他这么说,我倒愈加认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无疑了。

  我恳切地说:“大师,您要真想渡我,您就直言。我这人欠少灵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顿悟的。倘若您把我点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对气功、特异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轮回、投胎转世、因果报应、劫劫往复等等之说,近年来,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没有什么繁衍于政治的信仰能成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个没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没有信仰我总感到缺少人活着挺主要的什么,活的不大对劲儿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么样,gān脆便将金钱索性当作信仰。我丝毫也不怀疑金钱的魔力。甚至并不耻于公开承认,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伟大的魔力。但作为信仰,总觉得未免太使人辛劳了。还不如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斋念佛来的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测的口吻说:“你若认为我打算渡你嘛,我也并不否认这一点。我是打算渡你。而且我也能渡你。一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是否通天,是否情愿了。”

  他不再对我“您您”相称,而改口称“你”了,使我觉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要求我从心理上低阶位jiāo谈。

  我说:“还请多多指教,我洗耳恭听。”

  “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

  “那么,你认识北京的一些高级官员不?”

  “认识嘛,倒是认识几位的。不过,我乃一介书生,与他们都没什么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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