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欲望,qiáng烈的欲望。梦想发大财的欲望和梦想做成大宗无本生意的欲望。和男人企图对女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图对男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的流溢着性成份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会儿,种种欲望的粉尘便会积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过一张名片你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欲望的微粒都会像细菌一样传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据说已经有几百家公司挂出了招牌,据说还有几百家公司在申请注册。并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册却在“经”着“商”的公司……

  二十余年前的旧街已不复存在。盖起了不少或可勉qiáng可谓“大厦”的楼房。这儿那儿,继续在大兴土木。像每一处新热起来的边贸城镇一样,差不多全国各地的人都来了。而且还在一拨接一拨地赶来。来考察“搞活”实况,来学习“搞活”经验,来设立办事机构,来旅游到“前苏”去。好像这个二十余年前全国默默无闻的边睡小镇,忽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同时被发现富得遍地金银珠宝,于是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忙不迭的前来设立大使馆领事馆似的。仿佛来迟一步就没块立足之地可占领,也就沾不上一个最富的小国什么光了似的。

  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很快就热起来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会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对的只不过是布拉戈维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厢情愿地“开放”再一厢情愿地吸引注意力,实际上也只不过是能做到仅对布拉戈维申斯克“开放”,只不过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前苏”都没资格代表了。世界的脚却只有经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这个地方。而它也在“开放”,也在力图“搞活”,它比这个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脚一旦能在它那儿站稳,又何必迈向比它小得多的这个中国的地方?世界的脚迈向中国,经由这里又岂非多此一举?对于布拉戈维申斯克,它确实是太小了。它分明并不太适合它的胃口。它对这个地方的“热”的反应,大概也如同饿极了咀嚼块糖充饥吧?……

  我这么想,便又联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辞而别,到这里来之前也没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会儿她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哪儿的。她往我住的宾馆给我打过电话吗?知道我已离开哈尔滨究竟会作何想法呢?这几天她也像我一样,时时联想到我吗?抑或也像我一样,希望躲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冷静下来,把自己好好儿想个明白,把对方——也就是我好好儿想个明白,把我们之间太快地就发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个明白?

  我的逃避行径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呢?

  我总在内心里替自己辩解,认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为火车票提前一天订到了。

  我又总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为订到了的火车票可以退掉。再订不难。起码我可以在动身前给她打个电话,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里也有电话。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临睡前都要听完电话里的留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个娼jì。

  而我不是一个嫖客。

  而我的行径又多么像一个嫖客!

  而这一种行径,实际上已经将她等同于一个娼jì了。

  而这一种行径,使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连一个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jì之间,一旦动了真情,事后也是要由他对她说几句“后会有期,多多珍重”之类的话吧?

  我不曾怀疑我对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怀疑她对我同样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这一点,倘若哪一天我们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对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绝不否认的。肯定也是她绝不否认的……

  我确信我和她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

  再说由谁来主持一个对我和她进行审判的所谓“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吗?

  他配吗?

  他又岂配!

  对我,他也许不无理由。对她,他是连一条理由都没有的。

  何况,她不是已经对我说过,他们之间是达成了默契的吗?

  他对他猎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

  难道他的钱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标准吗?

  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可耻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个东西。

  虽然已来到了这个没谁会注意我没谁会认识我的地方,两天中我却一直在审讯自己拷问自己,结果是我对自己轻蔑到了厌恶到了从没有过的地步。

  不是因为别的,恰恰乃是因为我的逃避行径。还因为我对她的种种分析,种种困惑,种种猜疑,种种主观臆断和胡思乱想……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迷恋上的女人这样!

  尽管迷恋和爱似乎是有区别的——不,没有区别。区别何在?迷恋不就是爱到至极的程度吗?尽管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爱着并且似乎是在爱着,但又究竟能有几个是可谓迷恋对方的?一个男人一生不曾迷恋过一个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这种迷恋被从最令他满足的形式上圆了,还有什么别的幸运比这一种幸运更是最大的幸运?

  她圆了我对她的迷恋。

  尽管似乎我也圆了她的某种想象,某种渴望。但我确信,我认为,更应该整个心灵都充满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实,她真挚,她坦白,她坦dàng,她用情调兑了爱,也用欲调兑了爱,调兑后她与我共饮共醉,她彻底的要,也彻底的给……

  我细细品享了,我彻底大醉了一次,我彻底满足了一次,我明明还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彻底大醉一次再彻底满足一次……

  可是我却像个贼似的逃匿了,像个害怕被追赃的人。就因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诗集。就因为“她自己的家”里悬挂着一个工艺相框。就因为还有我没见过的一种挂历。而挂历上也不过就是一luǒ身披铠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妈的这个混蛋!

  我的那名当前台经理的学生,并没能像他在信中保证的那样对我履行他的诺言。据他说,在他写给我的那封信发出的第二天,他就被总经理“炒鱿鱼”了。在我当年下乡过的地区,在这个从前的边睡小镇,从我当年曾教过的一个正宗北大荒人后代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炒鱿鱼”三个字,使我研究地望着他竟诧异了许久。尽管此前从南方到北方,我已经很是听惯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说“炒鱿鱼”三个字。就好像从小就听惯了中国人说“X你妈”或“他妈的”一样。然而一个港台的流行词,先是在南方大陆中国人主流语汇中的仿佛最具现代感的新词被说道,后来传播到北方,后来通用于全国,以至于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也被学舌起来,还是令我感到了时髦的高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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