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能不能帮着动员国家,买那边点儿东西?”

  我开始听出他这个人有点儿来路不正了。

  “哪边啊?”

  我不动声色,明知故问。

  “江那边嘛!”

  “什么东西?”

  “米格。”

  “米格?米格是什么?”

  “战斗机嘛!米格39。前苏的军事航空实力,那至今也是举世公认的!……”

  “39?不可能吧?29吧?……”

  “这你知道的情况就太落后于时代了!米格29那是哪个年代的水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家已经发展到39啦!……”

  “还有什么?”

  “导弹。”

  “导……弹?……”

  我的嘴不由得张大了,并且一时竟合不拢。

  “还有呐!……”

  “还……还……”

  “还有核潜艇。”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开什么玩笑?看……”

  他从西服内衣兜取出了一个大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了一页纸,展开给我看……

  “俄罗斯一位海军副总司令亲笔签名的准卖许可证!看这大公章!我能搞到手,你也就应该相信我不是个等闲之辈了。这几样东西,只能倒给国家是不是?所以也只能在国家身上动脑筋啊!”

  他一边说,一边十分宝贵地将那“批件”放进信封,揣入西服内兜。仿佛怕我抢他的。其实我只扫了一眼,并未看出那上边的签名和公章。何况是俄文,我再怎么看,也还是看不懂,辨不出个真伪的。

  一个“倒”字,bào露出了他用装模作样的斯文和正人君子相一直夹紧着的大尾巴。“倒”批文的事,我是早就听说过的。但亲身面对一种小品般的事实,却还是头一回。而且是他妈的军火!

  我暗想——你小子说的一点儿不错,是只能倒给国家。是只能在国家身上动脑筋。不是代表国家的人,谁要得起呀。就算是侥幸碰上了个有收藏军火的爱好的亿万富翁,买下了又往哪儿放呢?

  “北京有个牟老板牟其中,听说过没有?”

  我说不但听说过,还认识,对我还挺好,还挺熟。

  “他不就是由于从江那边倒过来两架J86才发的吗?他那不过是民航机。咱手里控制着的玩艺可就更值钱了!倒成一样,那就是几亿元的一桩大买卖!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刚想说“人家牟其中是个神通广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几。”——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他也够神通广大的啊!

  “怎么样?愿意合作不?愿意的话,我出活动经费,你回北京活动活动?操作成功了,分你几成!”

  他还“操作”起来了!

  我摇头。

  我说我没那么大本领。

  “事在人为嘛!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怎么样?”

  我说:“不吃,也不再谈。”

  他一怔。

  我又说:“你就不怕我举报你?”

  他嘿嘿笑出了声。

  他说:“我早摸清你的底细了,你是北京来的作家对不?”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俩住一地儿,我查了你的登记。”

  他直言不讳。又说:“不犯法,我为什么要怕你举报呢?除了联合国,没人gān涉这种买卖。你要有举报到联合国去的本领,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动的能力。”

  我说:“你就这么渡我?”

  他说:“这么渡你,你还不该感激我啊!我是把一个可能成为百万富翁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予了你老兄啊!”

  我瞪了他片刻,冲口而出一句话是:“滚你妈的!”

  我转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记。登记册上填写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团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论,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丁丁”之类,很容易使人往国家最高级“公仆”们的子女身上去猜测。看来,把普遍中国人之心理摸透了,并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的,未见得是中国目前的政治家,社会学家,而往往可能是他们……

  下午我终于感到孤独的寂寞了,就逛到市里去排遣无聊。

  在一家较高档的餐厅嚼着冷饮,听着音乐的时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着他,她衣着很高雅,化妆也适度。发式简约làng漫。姿色可人。看来翟子卿他在猎获她们的时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标准方面委屈自己,胡乱将就的。她瞧着我盈盈地笑。我觉得她十分的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不认识我啦?你这人真没情义!忘了那天我华哥宴请大家,我替你喝了那么多酒!”

  经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谁。

  她并不将手从子卿臂弯处抽出。表情怡然,分明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仿佛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还是一位与丈夫形影不离的妻子似的。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的也不觉得被一个不是妻子的女郎亲亲昵昵地挽偎着,恰恰又被我碰见了,就有什么尴尬的。其实内心里一时尴尬之极的反而是我。没见到他时,在我意识里,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时期休戚与共的异姓兄弟,而被我推远到了仅仅是一个叫“华哥”的“大款”的情感边缘,一见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识里归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个叫“华哥”的“大款”而是当年手足相胝的异姓兄弟了。这使我的尴尬我的内疚我的罪过感混杂一起,全都一古脑儿压迫在心头。我已经“侵略”了他的妻子,哪里还有资格用评议的眼光看待他和别一个女人的关系!

  我掩饰地回答她的话:“你发型变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没能马上认出你来。”

  她不无得意地侧脸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说:“还不是我华哥有审美力,替我捣饰的自我形象。要我光凭自己那点儿感觉,哪儿能把自己捣饰成这么高雅的样啊!”

  子卿皱了皱眉,批评道:“以后你再也不许用‘捣饰’这个词。这个词是大杂院里通用的词,是胡同里通用的词。是没受过起码文明熏陶的底层老百姓常挂在嘴边上的恃言。在这种场合,谈到这一点,你要学会用文明人的词。比如‘设计’这个词就很贴切。‘调整’别人也能理解。起码也得说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装’、‘整合’这类新词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份。记住,今后要从头脑里根本忘了‘捣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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