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二十四番花信风’,女人花信年华,就如盛开的花,再下去就要伤chūn、伤迟暮了。你想,再过三年,你是二十六;洪文卿中了还好,不中呢?你是不是再等他三年?”

  这话问得很有力量,可是在蔼如觉得问得多余。因为她与洪钧,根本没有如传言的嫁娶之约,这样,他的话问得再有理,也是无的放矢。

  当然,她如这样率直回答,就变成“抬杠”,不是对“长辈”应有的礼貌,因而沉吟未答。

  huáng委员却以为自己振振有词,将她问得哑口无言,所以越发起劲,“我之劝你不要等,就因为越等越坏。你去想,到那时候你会进退两难;结果是委屈自己,人家还不见情。”

  “我不必委屈自己;我也不要人家见情。”蔼如不知不觉地直抒胸臆,略似负气地答说。

  “话不是这么说,小姐!”huáng委员真有苦口婆心之慨,“我举个粗俗的譬方,举网得鱼,待价而沽;明明已得善价,总觉得意有未足,想等一等再看。等到快落市的时候,减价卖给原来那顾主,还得饶上两句好话。这不是委屈了自己,人家还不见情?”

  举这样一件窝囊事来作譬方,蔼如觉得有伤自尊,心里不是味道。她也知道huáng委员是好意,然而话不投机。关键在于她与洪钧将来会“好”到如何程度,落得怎样的一个结局,连她自己都还茫然。而huáng委员却已认定她与洪钧,眼前纵无嫁娶之约,将来亦必非洪钧不嫁。这就无怪乎谈不拢了。

  为了结束这场无谓的谈话,她决定作一个明确的表示,“洪三爷是有太太的,我还能存什么妄想?”接着,她站起身来说,“huáng老爷,你请随便坐,我替你去弄点心。”

  这其实是一种客气的逐客令。却不知huáng委员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还是真的等着想吃点心,反正并无告辞的意思。既然如此,蔼如就只好关照小王妈弄两碟现成的点心来请他吃。

  “蔼如,我细想过了!”huáng委员夹了个包子顾不得吃,先忙着重拾中断的话题,“你的意思是不肯给人做偏房?”

  “是的。”

  “这怕有点难——我说难是,你想嫁到官宦人家做正室夫人,恐怕不容易。洪文卿那里当然不必谈了!如今我倒有个主意,倘或你有意思,倒不妨谈谈。”

  “huáng老爷的好意,我自然感激。”蔼如将一碟姜丝推到他面前,“包子冷了不好吃了!你先趁热请用,有话回头再说。”

  huáng委员点点头,很快吃完了一碟包子;胃口、兴致似乎都很好,从蔼如手里接过手巾擦一擦嘴,随即又开谈了。

  “你看那位何翰林怎么样?”

  蔼如大感意外,而且心头雷轰电掣般,一下子闪过好几个念头,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来意,是为何百瑞作说客!

  这件事有些好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于是,蔼如定定神答道:“何老爷一表人才,满腹诗书,当然是好的。”

  “你这是真话?”

  “我骗huáng老爷gān什么?”

  “好!”huáng委员沉吟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话,我先说在前面。这是我刚才方始想到的一个主意,那边还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做媒总是一步一步拉拢来的,我先跟你谈谈。何翰林悼亡已经一年多了,做媒人的很多,只是他伉俪情深,一直表示不想续弦。我这位兄弟,人比我古怪,话不会瞎说,往后大概不会再有正室夫人的了。蔼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huáng老爷,我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虽无正室夫人,不能没有一个人朝夕相共。这个人也等于正室夫人一样了!”

  蔼如觉得他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且有种没来由的受rǔ之感。可是,断然拒绝是不聪明的办法。将huáng委员转化成这种态度,可说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应该珍视护惜,犯不着为件不相gān的事得罪他。

  于是,她轻盈地笑道:“huáng老爷,你真正热心。这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尽管想,尽管想!”huáng委员仍然是通达的,很有自信地说:“终身大事,不宜草率。我自觉为你打算得很实在,你不妨跟你娘商量商量看。”

  “是!”蔼如试探着问:“你老今夭回去,是不是也要跟何老爷谈?”

  “那得看你啰!”

  听得这样的回答,蔼如放心了,知道他不会鲁莽,“依我说,到是暂时不说的好。”她自问自答地解释:“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决不是立时三刻可以谈得妥当的。你老如果跟何老爷一提,他看不中我,又不好意思当面回绝,当然是敷衍着再说。你老热心,岂不是牵肠挂肚,平空上一桩心事。如果他看中了我呢,我这里还没有确实的回音,又害他上一桩心事,一路上心神不定,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huáng委员先是含笑静静听完,脸上表情变了,是慡然若失的神气。“蔼如,”他自语似地说:“我真小看你了!”

  “怎么呢?”蔼如略有些不安,“如果我话说错了,你老千万包涵。”

  “我是真心话。你胸中大有丘壑,词令绝妙。我以往把你看低了。这件事,你只当闲谈,听过就算了。”说罢,huáng委员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蔼如自然要挽留,留不住也只好由他。一个人静下心来,回想刚才jiāo谈的经过,又惊奇,又得意——自己劝他在何百瑞面前先不谈此事的话,听来实在像取瑟而歌,婉讽暗喻,回绝得gāngān净净。然而这是自己事先绝不曾想到的,所谓“大有丘壑,词令绝妙”,实在是不虞之誉,受之有愧。

  ※       ※        ※看起来雨过天晴,yīn霾尽扫;不道那天隔墙有耳,无意中听得的话,却深深印入心中了。

  这个有心人就是李婆婆。

  她的看法、想法,当然与蔼如有别。只是独生娇女,偏又沦落,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女儿,因而有许多地方虽不以蔼如的见解为然,而到头来总是徇己屈从。当然,最莫奈何的,是她自己拿不出胜过蔼如的见解来!

  这两天不同了,她觉得huáng委员的见解,胜过蔼如,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为蔼如“打算得很实在”。她又怕自己看得不够透彻,私底下跟小王妈密密商议过几次。反复考虑,彼此的看法已十分接近,都认为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以谈一谈的机会。像蔼如那样,拿语言僵走了huáng委员,决不是可以得意的事。

  这天是四月十五,月明如昼,薰风微拂;蔼如在画室中沏了一杯好茶,吃着零食在窗下闲坐赏月。李婆婆觉得这是母女深谈的好时刻,便装了满满一袋烟,悄悄走了进去。

  “娘怎还不睡?”蔼如问。

  有她这句话,正好搭了上去,李婆婆叹口气说:“哪里睡得着。一连好几天了,夜夜双眼睁到天亮。”

  蔼如大惊,“怎么了?”她问:“莫非生病?得要请大夫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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