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在双槐,柳县长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就像乾隆时候的乾隆样,康熙时儿的康熙样,明宋的时候朱元璋和宋太祖。

  柳县长是不能轻易独自从街上走过的,百姓会围上来说这问那哟,会争着和他去握着手,会把怀里的孩娃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然后再到处抱着自己的孩娃说,某月某日在哪儿,县长抱过了我的孩娃了。

  眼下,谁都知晓受活的绝术表演在地区挣钱像秋风收叶样,谁都知晓列宁的遗体是说买就要买将回来的,好日子不在明日就在后日里,准定是要一冷猛地到来呢。柳县长已经是双槐县的神了呢,被八十一万人在心里敬着哩,那是当然不能独个儿从街上走过的。好在天色是一窟窿的黑,柳县长又挑着僻背的街道往县政府的家属院里走,也就没有碰到啥儿脱不开身的人或事情了。

  家属院在县政府办公楼北边的一所院子里。敬仰堂自然也在那所院子里。县长家住在院子最里的一幢楼房里,敬仰堂设在家属院靠了最南的三间大屋里。那三间大屋子,原是县里一个局的会议室,后来那个局搬迁出去了,会议室就被县长要了过来了,设置成了圣堂了。夜是已经到了极深处,街面上乘凉的人开始陆续着往自己家里走着了。县长走进家属院的大门时,那六十三岁看大门的师傅还没睡,在屋里隔窗看见柳县长,忙迭迭地出来给县长鞠了一个躬。

  县长说:“你还没睡呀?”

  老师傅说:“我后晌在县委的楼下听到你立在桌上的说演了,一想到快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我就睡不着。”

  县长就一脸笑容地朝老人点了头,又说了两句宽慰老人的话,左一拐,朝最南楼后那排房子走去了,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在静夜里。到了屋门口,回身望了望,从门框的缝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走进去,关了门,他把门边的开关打开了。

  屋子里一下亮到雪白呢。天花棚顶上的三管日光灯把三间房屋照得通明透亮哩。墙是用素洁的白石灰水泥刷过了的,门窗终是实锁着,灰尘也是不能轻易飞落进来呢。屋里的脚地上,除了一张桌,一把椅,没有余他的摆设儿。迎面墙上呢,不消说是挂着的伟人的像。上一排是马恩列斯毛和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拢共十张领袖的像,下一排是中国的十大元帅哩。可是哦,十个大元帅,却挂了拢共十一张。第十一张就是柳鹰雀县长自己的,身后呢,身后墙上呢,只挂了一张像,那张就是养父的像,像下是有柳县长亲笔写上去的一句话——双槐县之马列主义传播者。还有一样不消说的是,迎面墙上的每一像框下,都是伟人们的生平和事迹,都写着他们在啥儿年龄上,任着的职务和权力,需要警示的处地儿,都是和当年养父一样都画了红线的,比如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军团师长,贺龙年三十一岁当军长,朱德年十九岁,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大起义,丙午马年二十岁时,又参加了反对段祺瑞的护法战争等,都是用红线标记出来的。标记出来了,也就警示着柳县长的人生了,使他每次走进敬仰堂,便对墙上的伟人们越发敬仰着,也越发对自己的人生努力鞭喝着。尤其每次看到标记上写着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就组织指挥了震惊中外平型关的大捷时,柳县长就想到自己年近了二十一周岁时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还每年步行到乡下去蹲点,醒促农民们多读社论多读报,该收麦了快磨镰,该种秋了快犁地,心里就会有种酸楚升上来,有种力气从脚底升上来,使自己在日常间总怀着一份努力的心,也就不仅能让一个个村落夏天赶在雨前麦入库,冬天赶在霜前苗出土,还要让他们知道北京的那个处地某年某月开了啥儿会,下了啥儿文,文里主要意思是哪样几句话;村庄里有亲戚在台湾和新加坡的哪儿了,能帮着他们和亲戚葛连上,就千方百计地让他们的亲戚回到老家看一看。让那些人从遥远的处地儿回到双槐老家的外国人,笑着走回来,返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把自己一生的积蓄都挪移到家里来,修公路,拉电线,办工厂。到末了,柳县长蹲点的村落就比邻村富裕一些了,柳县长就从社教gān部变成了公社的副书记,成了党委委员了,年轻轻就能管着比他年长十岁、二十岁的gān部了,柳县长就可以在自己二十三岁的职务下边画上一条红线了。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2)

  公社改制为乡的三年后,柳县长从柏树子公社调到了椿树乡,虽是副乡长,可乡长生病住院哩,他就主持了乡里工作了。主持着工作时,他就召开了各村村长会,要求椿树乡每个村只能留下十个男劳力,领着老人、媳妇在家chūn种秋收地忙,余他的年轻人,你都必须到外面世界里打工做生意,偷也成,抢也罢,横竖你不能在家种地呢。给每个年轻人手里发了一张乡里的介绍信,就用几个大卡车拉着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大男人和姑女与媳妇,一车车把他们送到地区和省会的车站上,让他们下了车,再也不管了,令他们饿死也得三个月半年不能回到村落庄子里。发现谁家无病无灾,有送出去的人回来了,就罚谁家一百块钱,没钱了就把你家猪赶走、羊赶走,直到那回庄子的男人哭着唤着重又离开家。

  一年后,椿树乡就有一批一批的男人、媳妇、儿娃们在外面世界做工了,哪怕在城里洗碗、烧饭、捡垃圾,也就每个庄、每个村都有了吃盐、烧煤的用钱了。开始有家里一座一座翻盖瓦房了。huáng鹂庄里有户人家里没男娃,清纯一色的女娃儿,他就把人家的两个大的送到省会那边去,半月后那姐妹的用钱花光了,饿着了,就去和男人们做卖肉生意③了,半年不到女娃家里就盖了楼房了,他就领着全乡的gān部到她们的家里开了现场会,给那做父母的戴了花,给那楼房挂了匾,还以乡里的名誉给那在外面做卖肉生意的两个闺女发了贺信儿,信上盖了乡里的印,一老满地写了贺词儿。虽然从huáng鹂庄那卖肉的姑女家里走出来,他在村口吐了一口痰,可随后那村里的男娃、女娃却是都争着抢着要到外面世界闯dàng了,全乡人就一个村、一个庄的有了上好的日子了。

  一年后,乡长从医院出院时,县里却不让他再当乡长了,把他柳鹰雀的副乡长转成了乡长了。

  转成乡长了,他就更加名正言顺呢,说话做事如半个皇上一样了。

  也有乡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被押着回来的,问:“咋了哩?”押着的说:“偷了人家呢,你们这个处地儿咋就专门出贼呀。”他就一巴掌掴在贼脸上,唤:“给我捆起来!”派出所的人便找绳把那贼捆了。他就陪着押解的人去乡里的馆子吃了饭。饭后呢,把那押解的人送上了回返的车,一转身就立马让人把那贼放了。

  他说:“偷了啥?”

  贼低着头。

  他就吼:“到底偷了啥?”

  贼就说:“偷了厂里的马达哩。”

  他就厉声儿:“滚吧你,罚你三年内在你们庄上办上一个厂,办不了一个厂,再让人家抓回来,我就把你送进班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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