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像一段枯空的树,原是竖着却突然倒下了。

  像一包棉花、谷糠从哪儿落下了。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chuáng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

  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前的布衫上。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3)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来了,他说他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gān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分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gān,最好安排到他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长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gān。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信员。

  这时候,年少的柳鹰雀,一下明白养父画的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呢。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里把那些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还特意又看了看最底层的塔格里是写着公社通讯员,第二层写社教员,第五层是公社书记,第九层是县长,第十至十九层全是空白的那一张。望着那张塔式表,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却了,如天晴日出,眼前一片光明,使他一下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六岁比二十六岁还要大,感到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沓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信员。

  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彭德怀、叶剑英、徐向前、罗荣桓、聂荣臻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生于双槐县,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双槐县社校老师。柳其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就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主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字:乙卯兔年过了十五岁,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信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过了十九岁,正式成为国家gān部,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辰龙年二十九岁时,时为柳林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

  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升去,那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待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乡移到那个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堂。

  絮言:

  ①圣庄庄:即神圣、端庄之意。

  ③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家(一七七零——一八三一)。

  ⑤康德: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创始人(一七二四——一八零四)。

  ⑦费尔巴哈: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八零四——一八七二)。

  ⑨圣西门: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六零——一八二五)。

  紒紜矠傅立叶: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七二——一八三七)。

  紒紞矠胡志明:社会主义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一八九零——一九六九)。

  紒紡矠季米特洛夫:社会主义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一八八二——一九四九)。

  紒紤矠铁托:社会主义南斯拉夫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八九二——一九八零)。

  紒紦矠金日成:社会主义朝鲜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九一二——一九九四)。

  紓紜矠霍尔巴赫: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一七二三——一七八九)。

  紓紞矠洛克: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一六三二——一七零四)。

  紓紡矠斯密: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立者(一七二三——一七九零)。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1)

  大功大捷了,柳县长自然是要去他的敬仰堂里的。他的人生间,每次有了功捷时,是必然要到那圣堂去上一趟的。

  夜已往深处漫进去。月光丢失了,星星也藏藏匿匿了。云像雾样把县城遮蔽着。好像要下雨,满天下都在黑暗里,闷热稠稠密密的,如墙样围在柳县长的四面八处儿。街面上的路灯,间或有亮的,更多的却是黯然着,不是灯泡毁烧了,便是线路断了的。双槐县城,虽已

  经大不是了从前了,自柳县长当政后,他从筹资的购列款中挤出了一笔钱,在城里又扩出了几条街道来,十字街也又多了几个的,可县里呈着的破败和衰退也还是依旧着,只有县委、政府门前的一条新街道,是通宵灯火彻明呢。然柳县长不想从那新街上走。新街上有许多熬夜乘凉的老人与孩娃,那些人没有不认识他们县长的,就和丙午马年天下闹了“文化革命”后,一世界的人没有谁不认识毛主席。双槐县自他做了县长,立誓三年要建成魂魄山森林公园,建成列宁纪念堂,要买回列宁遗体后,县城里大胡同小巷的老人与孩娃,就没人不知道他的模样了。他在亲笔拟草的给全县八十一万人的文件上说,只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双槐县就立马实行农民看病不要钱;孩娃读书不要钱,市民用电吃水不收费;农民进城赶集坐车不买票;说要在纪念堂开放后的两年里,给全县人各家分上一栋楼。那文件是细雨一样润到各家院落的,入了全县人心的,自然人们就把柳县长认做了神明了,乡僻的农民就不知从哪儿买了县长的照片挂在家里了。把县长的像和菩萨、老灶爷、毛主席的像挂在一块了。县城里还有人过年贴门神,就一边贴着关公,一边贴着县长了;或一边贴了县长,一边贴了赵子云的画像了。

  县长有次下乡路过一个小饭店,给那叫“客之家”的饭店题了字,那“客之家”的生意就一冷猛地兴隆火旺了,食人不断了,营业额打着滚儿翻身了。还有一次在路边的店里住了大半夜,那店主人就把县长用过的脸盆、毛巾、肥皂盒儿收起来,用红布包藏了,装进箱子做了念物①了,在县长睡过的屋门口挂了木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县长柳鹰雀在此住宿一行字,那间客屋原是一夜十元,就涨到一夜二十块钱了,原来并没有多少客人去宿住,后来就客人不绝了,都要去县长睡过的chuáng上躺一躺,去县长坐过的椅上坐一坐。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连三赶四地大踩着油门多跑了上百里的路,也就是要到柳县长住过的客房子里住宿一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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