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那贼就走了。没有回庄见爹见娘一面就又返到城里了。或者到省会和南边的城里去施展身手了。没多久他就果真在家乡办了一个小厂子,面粉厂、草绳厂或者是铁钉儿厂。

  也有从地区打电话让柳鹰雀到市里领人的,遇了这景况,他一般是躲着不去的。躲不过去了,也就亲自坐车去了呢,到了市里哪个区的公安局,见了十几个本乡十七、十九岁的女娃儿,都是在市里的娱乐处地里做那卖肉情事的,她们一溜儿光着身,抱着衣物蹲在墙根下。公安的人见了他就问:“你是乡长吗?”说:“我是乡长哩。”人家乜他一冷眼,啪的一下把一口痰吐在他身上,说:“妈的,你们乡是光产婊子不产粮食呀!”他就怔一下,低着头,擦了痰,咬着牙在心里骂了一句那公安的人,抬起头脸上挂着笑,说:“我这就领她们走,回去让她们在村里挂着破鞋游街行不行?”

  他就领着那十几个年轻姑女们从那局里出来了,到市里的街脸上,他瞪着她们说:“你们有能耐让公安局的人和他老婆离婚去,闹得他一家妻离子散才算真本事。有能耐自己去当鸨娘,让别处的姑女跟着你们做jī儿;有能耐把钱寄回家,把家里瓦房盖起来,让庄里通上电,吃上自来水,让全庄人在庄头给你们树上一块功德碑!”然后,然后呢,又把一口口恶痰吐在她们的身上和面前,一转身就朝车站走去了。

  她们愣一愣,就又嬉笑着,鸟散在了地区的城市里边了。

  接下来,就有人果真在市里的街脸上开了理发馆,开了按摩室,做了老板了,让外乡、外县的姑女来厮守着做了那事了。就有人从捡拾垃圾开始,在城里开了废品回收公司了,做了经理了;就有人先是跟着人家搬砖提灰的,后来就自己领着人给市里的小户人家修修灶房,补补破墙,垒垒jī窝,到末了,他就领着人去砌盖楼房了。楼房的墙角从一层到二层是朝东歪了不少的,但从二层到三层就又朝西拐了回来了,盖到五层、六层上,那墙角差不多也是笔直了。总之呢,他也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印着的是建筑队的经理了。

  这样三年、四年过去后,椿树乡就异军突起的有了富色了,通往各村各庄的路上铺了水泥哩,路边上架了电线哩,各家新盖的瓦房门楼前,都有了小石狮子呢。椿树乡成了县里的典型啦,地委书记还专程到乡里参观说演过。柳鹰雀就又在自己二十七岁的生平上画下了一条红线呢,写着自己由乡长改为书记的话,到了三十三岁上,那红线就又往上升了一格儿,写着是年自己由椿树乡党委书记升为副县长的话,并注明了三十三岁的副县级,在全地区年轻到了独一无二哩。

  现在,柳县长已经三十七岁了,他生平表上的红线已经鲜红灿灿的一片了。敬仰堂里静安至极哦,连空气从门缝挤进来的声音都清清晰晰听得见。夜已经深到枯井底似的田地了,乘凉的人们都回家睡了呢,政府家属院的看门老汉关大门的叽咕声也早早响了过来了。柳县长坐在这圣堂屋子当央的桌子前,把墙上的照片又一一看了几遍儿,把他们那生平中画了红线的字句都又读了几遍儿,到末了,他把目光落在十大元帅的之后的第十一张那自己挂像上,短平头,四方脸,红脸膛儿,虽然也是一脸粲然的笑,可那两只眼中还是有掩不住的忧愁和焦虑,像有件啥儿事情终难成功样在那眼里流露着。灰色的西装是笔挺笔挺的,领带是红得发光的,可仔细瞅着时,那西装在他的身上总是显着不自在,像那西装不是照相前穿在身上的,而是照相后又补画了上去的,且柳县长看着他的像,那像也看着柳县长。柳县长一脸兴奋时,那像也仍是一脸忧愁呢。

  柳县长脸上的兴奋也就没有了。

  他仍还盯着那张像。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3)

  盯着那像下的九条红线儿,盯着盯着,柳县长觉得脚心有些痒痒了,发热发烫了,他知道是又有一股力气从脚地生了出来了,穿过鞋底儿,朝着他的身上涌动了。先前时,只要柳县长升迁以后独自来这敬仰堂,只要独自在静夜把墙上的挂像多看一会儿,只要到末了,把目光落到自己的挂像上,每一次柳县长都能感到有股力气从他的脚心朝着身上蠕蠕地动,有一股血流朝着头上涌。不消说,这当儿他就该gān一件事情了,该到那像下边,写上自己的年龄和升迁的职务了,该在那某年某月柳鹰雀任某某职务的字下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了。画完了,就该回过身,去养父面前烧上三炷香,再静坐一会磕上一个头,然后起身锁门回家了。

  可是呢,这次来这敬仰堂里坐,却不是因为升迁呢,是因为受活的出演成功哩,是因为和茅枝婆签了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的协约哩,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的那笔巨款到年底就会凑得绰绰有余哩。柳县长没想到,自己不升迁到这儿也会从脚地生出一股力气来,穿过脚心涌到身子上,如大冷天脚登了火盆烤火样。冷猛地,他觉得手上有汗了,觉得必得要到那塔图里再写上一行升迁的字,画上一条红线,知晓倘是不写字,不画线,他今夜儿就睡不着觉儿了。

  犹豫着,汗就湿了他的十指了,头脑里也嗡嗡作响了,往头上攻着的血,穿过身上的脉管时,如马队一般狂奔呢。

  柳县长听见了血从身上流过时的哗啦声,像一条河从耳朵的内里川流而过样。

  他站了起来了。

  他毅然从口袋拿出一枝黑水的钢笔来,提着凳子到了自己的像下边,从下往上数,在第十行的空格里规规正正写下了一行字:

  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升任地区副专员。

  他原是想写戊寅虎年柳鹰雀升任地区专员的,可拿起笔时,他又谦虚了,把日月往后延了一年哩,把自己的职务又降了一级呢。改写成了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任了地区的副专员。毕竟列宁遗体还没买回来,毕竟老百姓为钱多得花不完而发愁的日子是要从明年才慢慢开始哩,毕竟他当副专员还是跳过副专员,直接升任专员的事情都还在自己的盘算中,没有成为天晴日出的现实哩。柳县长知道自己提前任命自己的事情不妥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连媳妇也不能让她知晓哩,可他还是这样写下了,还是又在那行字下又画了一条粗重如梁的红线呢。早先那些红线都已经过去了许多日月了,红得发黑了,等新的红线已经等得不再耐烦了。柳县长画完那鲜亮的新红线,从凳上跳下来,往后退一步,望着那新写的一行字和新画的红线儿,脸上有了灿烂笑,心里也立马风平làng静了,刚才朝身上涌着的血流和地气也都cháo退回去了。

  他该回家了,夜已深得漫无边际了。

  可他欲要走了时,手握着门锁把儿扭动那一会,又忽然觉得少做了一件事。以为是忘了给养父烧香了,就从抽屉拿出了三炷香,还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的装满沙的小香炉,燃了香,插进香炉里,把桌又搬到养父的像下边,将香炉正端端地放在桌子上,望着那缭缭升起的三炷烟,明知自己现在已是一手遮天的县长了,如皇上般的县长哩,知晓自己再如百姓样跪在养父的像前磕头、作揖决然不当呢,可他还是圣庄庄地望着养父的像,把双手合在胸前比画着拜了三下儿,喃喃地说,养父呀,你就放心吧,我明年准定把列宁遗体买回来,供在魂魄山,两至三年内准定会调到地区当个专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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