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9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chuáng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性乱使诗人丢失了性命悠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chuī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肉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luǒ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dàng……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来,使她允诺。但是,看着她,诗人千年的渴望竟似无法诉说。

  性命悠关的语言丢在了“荒原”。

  L颤抖着跪倒,手足无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动作都已司空见惯,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乱中耗去jīng华,任何放làng都已平庸,再难找到一种销魂dàng魄、卓而不群的语言能够单单给予她了。

  写作之夜,我理解诗人的困苦:独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独特的表达。

  (写作之夜,为了给爱的语言找到性的词汇,或者是为了使性的激动回到爱的家园,我常处于同诗人L一样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两具僵尸;“性行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无奇得尽失激情。怎样描写恋人的身体呢?“臀部”?简直一无生气;“屁股”?又失虔敬。用什么声音去呼唤男人和女人那天赋的花朵呢?想尽了人间已有的词汇,不是过分冷漠,就是流于猥狎,“花朵”二字总又嫌雕琢,总又像躲闪。“做爱”原是个好词儿,曾经是,但又已经用滥。)

  诗人由衷地发现:上帝留给爱情的语言,已被性乱埋没,都在性乱中耗散了。

  赤luǒ,和放làng,都让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简陋或豪华的房间里,在肮脏或gān净的chuáng上,两匹喘息着的随遇而欢的动物,一个个逃离着心魂的姿势,一次一次无劳牵挂的喊叫。他看着久别的恋人,不知孰真孰假,觉得她的luǒ体也似空空dòngdòng一幅临时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觉得自己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是一个任意的别人,而过去的L已经丢在了“荒原”未来的L已经预支给了“荒原”。他和她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多余出来的现在,冷漠的人山人海里一次偶然的碰撞,随后仍要在人山人海里隐没,或许在时空里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并不存在。

  镜子里,烛光照亮着诗人沉垂的花朵。L在梦中无能地成为C。

  恋人走来,在镜子里在烛光中,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声说。她温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炽热的手抚遍他的全身,触动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样,触摸竟不能让他开放。

  “不要紧,”她说。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这没什么。”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嘀嘀哒哒,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诗人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种语言才能开放。一种独特的语言,仅止属于爱情的语言,才能使逃离的心魂重归肉体。

  找回这语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诉说。

  这可怜的肉体已经空乏,唯有让诉说着的心魂回来。

  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我的一切历史,我才能回来。你要听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体。你要听我说,我美丽的梦想和我罪恶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开放。哪怕在我的长诗之外,听我的长诗,我才能走出“荒原”。这是招魂的唯一咒语呀,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但诗人L犹豫着。他不敢说。只怕一说,南方的夏夜就会消散,风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会是空无一人。

  186

  如果他在梦里终于说了,L便从梦中惊醒,发觉他依然làng迹荒原。

  鹿群远远地行进在地平线上,浩浩dàngdàng,涉过尚未封冻的长河回南方去。每一只鹿都紧追着大队,不敢离群。掉队者将死在北方。

  它们只有对死的恐惧,害怕的唯有孤单、衰老,衰老而至掉队的危险。没有别的忧虑。它们没有孤独,那儿没有心魂对心魂的伤害、阻隔、防范,也没有依恋和思念,没有爱情。性欲和爱情在它们是一回事。其实没有爱情。性欲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性质,繁衍所必要的倾向。它们活着和繁衍着,自古至今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风,就像寒暑的变动。随遇而安,没有梦想,无需问爱情是什么,不必受那份折磨。它们就是一条流动的山脉,就是这荒原的一块会动、会叫、会复制的部分,生死相继如岁月更替,永远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应该如此,也不过如此呢?

  187

  写到这儿诗人L忽发奇想,说起浴室门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与众不同:

  “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一定很坏吗?”

  当然。那个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rǔ她们吗?”

  他已经侮rǔ了她们。

  “那是因为他被她们发现了,她们才感到受了侮rǔ。要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呢,他可怎么侮rǔ她们?他必须让她们发现,才能够侮rǔ她们。可他是藏起来的,就是说他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并不想让她们感受侮rǔ。”

  无论怎么说,他是在侵犯别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为了侵犯吗?这样的‘侵犯’能让他得到什么呢?”

  低级的快乐。

  “就便那是低级的。可是,他的快乐由何而来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99/12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