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9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

  什么也都别想。

  别人并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说,当然我也不说。

  甚至不要记住。

  让现在结束在现在。不要记住。

  过去和未来之间多出一个快乐的现在,不好么?

  一个又一个无劳牵挂的现在……相似的肉体,相似的激动和快乐……赤luǒ着,白色的làng一样,呼啸和死去,温润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种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诗人在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身边睡去,在那儿醒来。远处的歌在窗帘上飘。一只小甲虫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时而嗡嗡地飞,嗵嗵地撞着玻璃。窗棂和树的影子随着窗帘的鼓落,大起来又小下去。他并不太挑剔,jì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像他一样的独身者也好,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一个不太讨厌的肉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轻松快乐就行了,那时他会忘记痛苦,像麻醉剂一样使痛苦暂时轻些。他不见得一定要与她们说什么,快合快散好合好散,并不为散而有丝毫痛苦,因为事先并不抱有长久的希望。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和很多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做爱竟会是这样,这样平静,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分手时并不去想再见也不去想再也不见。他有时甚至并不与她们做爱,如果她们会说话他就借此听听女人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如果她们尽说些千篇一律的话,他就不让她们出声,只是看看她们确实投在灯光下的影子,或在心里玩赏她们不同的趣味和习惯。

  诗人有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连接起来很像一个名字,但里面空空dòngdòng什么也没有。身旁赤luǒ的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纤柔的肩头、腿和脚、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缝隙……都没有历史。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luǒ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luǒ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jiāo。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luǒ体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间,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两匹歇息的动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孤独未曾进入它们的心魂。它们来晚了,没能偷吃到禁果。没有善恶。那果子让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们。让它们没有孤独,让它们安魂守命,听凭上苍和跟随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续……是人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人替你们承受了爱的折磨:

  人替你们焦灼,你们才是安祥。

  人替你们忧虑,你们才是逍遥。

  人替你们思念,你们才是团圆。

  人替你们走进苦难,走进罪恶和“枪林弹雨”,你们才是纯洁与和平。

  人在你们的乐园外面眺望,你们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为美丽。

  你们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样,不理睬。

  以致chuáng上这两匹走出了乐园的动物,要逃离心魂,逃离历史,逃进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现在。要把那条蛇的礼物呕吐出来。在jiāo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还给上帝,回到荒莽的乐园去。

  但是办不到。

  184

  办不到。写作之夜是其证明。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词,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喧、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jiāo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24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唯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jiāo。可是倘其一旦相jiāo,我们便走进爱情,唯其一旦相jiāo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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