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9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老少完全赤luǒ着身体,在沙滩上躺着,坐着,走和跑,谈

  笑,嬉戏,坦然自在地享受阳光和海làng。只有G穿着泳

  裤。他说:可是,那感觉却好像别人都穿着衣服,唯独我

  是光着身子。G在信上说:你穿着衣服走进luǒ体的人群,

  就跟你光着身子走上大街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

  G说:这时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也脱光,要么赶快逃

  跑。

  “看来,当众luǒ体,并木一定就意味着羞耻。比如还有luǒ体模特。”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背,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

  “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

  “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

  “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一个戏剧(电影)片断:

  男演员甲,饰男主角A。女演员乙,饰女主角B。剧

  中有男女主角做爱的情节。

  “那么,做爱者,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实际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会承认。正常的观众谁也不这样看。”

  “不不,那实际上是A和B。”

  “两个‘实际上’,一个是指肉体,一个是指心魂。”

  “是肉体发生了性行为。是心魂在做爱。因而做爱者是A和B。”

  “如果剧中的情节是Aqiángjian了B,没人会认为甲是qiángjian犯。”

  “甚至不能说是甲和乙发生了性行为。甲和乙仅仅在演戏。”

  “两个无名的肉体发生了性行为,藉此,甲和乙在演戏,A和B在做爱。”

  175

  写作之夜,再次传来诗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图所标出和无法标出的那些路上,L在写一部长诗。凭空而来的风掀动满地落叶,掀动写作之夜纷纭的思绪,对两个孩子来说已不复存在的那个夜晚,L在路上,用笔,用身心,写他的诗。用梦想,写他的希望。

  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梦想和希望一样古老悠久的,还有一个陷阱。

  “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开了那扇门。你说过,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个,不止十个,你否认你说过吗?和她们在一起,你说过你也会感到快乐,感到生活有了希望,这你否认吗?你幻想走进她们的独处,她们的美丽动人,幻想与她们谈情做爱,这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你这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这些你说过的话你都要否认吗?”

  “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问题。也许我比你自己还想宽恕你。可你得告诉我,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才把这些都对你说。”

  “是吗,你爱我你才能对我说你其实也爱别人?那么你与我做爱,你为什么不能也与她们做爱呢?只是因为法律,你才不能,是吗?”

  “不不,那些不是爱。我只爱你一个,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和她们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你幻想与她们做爱,而你与我实现了做爱,因为法律只允许你实现一个,这一个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你把我看成了yín乱之徒。”

  “可你说过,你怀疑自己是个yíndàng的人。你自己说的。”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来相信,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欲望,只有对所爱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欲望……”

  但要诚实。诗人,你崇尚诚实:真的是这样吗?

  诗人信誓旦旦,却忽然语塞,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要么你确凿就是一个yín乱之徒,要么你就不单是爱一个,你可能爱很多个。证明其实简单:你还没有看见一个之时你已经看见了很多,你被她们的可爱惊扰、吸引,你才去寻找一个。你在寻找事先并不确定的一个,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选择。在很多性的吸引和爱的可能中你只能实现一个,也许是因为法律,也许不仅是因为法律。总之是因为你心愿之外的什么,不是因为你的独特和自由,是因为通行的规则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边,看心里和心外的那个陷阱。这一次不是别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别人把你贴在了墙上。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进这陷阱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你一个,好像有一个什么根本的东西掉了进去,好像世上所有纯洁的爱情都掉了进去,在诚实的崖岸上一脚踩空,掉进一个“yīn谋”的峡谷里去了,深不见底。

  176

  L开始写一部长诗。写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树下或者葵林深处,城市浩瀚的楼群,大山里,湖岸上,遥远的林莽和荒原……写他在那儿创造一块净土,诗人与不止一个也许不止十个女人,在那儿相爱无猜。

  美好的爱情,为什么只对一个?自由和平安,为什么只能一个和一个?虔诚地看你不尽不衰的爱欲吧,跳出那个陷阱。承认这梦想,并且供奉这希望,说你爱她也爱她们,说你会爱所有可爱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个陷阱。苦而卑琐的那个陷阱,把“纯洁”搞得多么慌张、láng狈。

  诗人的长诗——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写他爱所有的她们,写所有的她们爱他,写所有的她们相爱:

  漂亮的肉体和不那么漂亮的肉体,不单是肉体。心

  魂在敞开的肉体上敞开,不尽的诉说不期而至,敞开在敞

  开的欲望里。我的脸,我的名字,把一个具体的历史和永

  不结束的渴望,敞开给你。你也这样。你和他,也这样。

  我们之间要这样,天赐的差别是为了能够亲近。我们都

  曾在隔壁,流放在墙与墙之间。飘着炊烟的屋顶下,亮了

  灯光的窗口里,千篇一律因而编了号码的方格中间,是一

  个又一个:一天的24小时,一年的chūn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与渴望互不相见。各不相同的面庞、愿望和秘密,都来这净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战争的目光,在这儿熄灭。表达和倾听。屋门在bào雨里安闲地悠dàng,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为了你能够走来。距离是为了这个,陌生也是,为了团聚的别离。为此我们活着。我们得去耕种,采矿,纺织,印刷,叫卖和表演……然后回到这儿。我们还得走去街上,在商店里相遇,在公共汽车上丢了东西,在喧嚣的地铁站旁站在树荫里,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然后回到这儿。我们不得不去作报告,按照别人的意图讲述我们并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着讲稿度过没有生命的时间……祈祷窗外的太阳快落吧,我们要回去。或者我们是昏昏欲睡的听众中的一个,坐在角落,灯光幽暗的地方,闭上眼,熟悉的词汇和陌生的语言走过耳边,疲惫的掌声如逢不测……然后我们回去。时光流逝,有人以年龄的名义给我们安排约会,在公园的长椅上,躲闪着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边巡逻,所有的情报都已不是新闻……唯一的惊喜,是想起这儿,想起我们能够回来。幸亏如此,幸亏是这样。如果你们在大山里,我们宁愿都回到大山里。如果我们在寂静的湖岸上,他们都想回到这湖岸来。如果他们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们也要回到那儿。清晰的脸庞是我的标志,赤luǒ的肉体是我走到你的仪式,我们的表情自由平安,我们的表情放làng又纯洁。湖水涨了。森林盘根错节。白色的鸟,在山顶上栖息,转动它天真无邪的眼睛,谛听祈祷的钟声。如果你回来,看见我们在葵林里谈情说爱,你不要躲开,你只管轻轻地走来,毫无疑问,这恰恰是你应该回到的地方。如果我进来,走进体独处的时间,你只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来,对,你想怎样呆着就怎样呆着,我只是来给你的窗上装好玻璃,冬天的风就要来了。落叶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树枝间有数不清的鸟巢。樵夫的斧声响进白色的太阳,大树轰然倒下,让人心疼。我们都有残疾。别害怕,别让羞愧弄得你黯然神伤,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贴在了墙上,从那时起我就想到这儿来,我知道你们会在这儿等我。是的,我们一向都在等你来呀,放心地哭吧为了那个夏天,这儿没有叛徒,没这个字眼儿,“叛徒”是什么?一种新型的大便器吗?我告诉你的,你可以记住也可以遗忘。我告诉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诉别人。秋风chuī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门上那只荒唐的眼睛,别再抬不起头来,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两个字给害了,它把“欲望”也害了。“秘密”,它在净土如在地狱。我们和你一同悔恨,这样你快乐些了吗?抽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吗?不是宽恕。我们都是罪人,秘密隔断我们的向往时,我们一同经历过罪恶。一个信徒仇视另一个信徒,一种信徒消灭另一种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们来到这儿。当我们穿行于罪恶时我们不知道是在往哪里去。就是这儿,想起来了就是这儿,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我们就是想到这儿来的呀。是谁,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刺伤过你的自尊?她或者还没来,她或者已经来了,但在这儿,你从她孩子一般惊奇的眼睛里再认不出那个夜晚的寒冷。渗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融。那只白色的鸟给我们测量的路线: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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