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2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医生一定又会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

  他一定会想起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话:我在我的身体里吗?可是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脑的每一条沟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诗人你说对了,那是一个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想这时F医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着、睁大眼睛盼诗人来,要告诉诗人L:可是,灵魂或者“我”,只在身体和大脑的结构里吗?L你想想看吧,灵魂可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吗?“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呢……

  F医生喘息着,眼睛里露出快乐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诗人:L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听我说,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灭不死的呀……L你看那蚁群,也许每一只孤独的蚂蚁都像你我一样,回答不出女教师O的问题,但是它们全体却领悟着一个方向而不舍昼夜地朝那几行进……你看那些蜜蜂呵,它们各司其职,每一只蜂地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远在那创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鸟呀,它把窝造得多么聪明、jīng巧、合理!可那是因为它的智力呢,还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为它的理智呢,还是因为它的欲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赋的欲望。就像我们的肠胃,L你懂了吗?肠胃的工作不聪明、不jīng巧、不合理么?它们把有用的营养吸收把多余的东西排除,可曾用着智力么?肠胃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吗?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问题。但无处不在的我的灵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这个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运动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艰辛与危惧它们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祈祷它一定知道……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jiāo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唇,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229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230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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