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我哥那个人,唉,怎么说他呢?”HJ摇头叹气,再说不出什么。

  “他们两个的责任,依我看是他们两个人的责任,”T说,“其实他们俩谁也不大懂爱情。”

  “T现在是爱情专家,我常常聆听教诲,”HJ变得比以前诙谐了。

  T说:“他们俩,一个需要崇拜,一个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个忽然发现她的偶像不大对劲儿了……另一个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个崇拜者,或者在自恋中发疯吧。”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

  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qiáng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qiáng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性信徒。”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这时他们的小儿子问我:“你会武术吗?”

  “他觉得在中国,人人都必定会武术,”T说,脸上掠过一缕伤感。“唉,他也许注定是个外国人了,我们俩还是常常想回来,总有一天要彻底回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O对Z的崇拜变成了失望?”我问。

  “是从什么时候大概谁也说不清。最明显的是上一次我们回来,O跟我们说起了一件事……嘿,还是你说吧。”T让她的先生说。

  “O也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本来我妈不许我爸告诉别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妈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听见我爸坐在屋里大骂我哥,说他竟然对人说我妈是我们家的保姆。”

  “怎么会呢?”我说。

  HJ:“这事你最好别去问我爸,你除了听他大骂一场也听不到别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来中国,这个英国人差不多算个画商,本人也是个艺术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画。我跟他说起过我哥,他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哥的画真是挺棒的,要是能拿到欧洲去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说真的,我哥确实是在用心血画画,我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或者说是用生命在画,这得公平,确实O说得不错,像我哥那样又执著又有天赋的人不多,每画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没上过美术学院,也没拜过什么名师,就是自己画,我从小就见他整天在画画,把我妈给他的饭钱省下来买画彩买画具,从小我就总听我姐姐说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个英国朋友用英语介绍我妈说……说她是我们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语的,尤其听得懂‘Servant’这个词,我爸几十年前就是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当仆人的呀!”

  HJ:“那天,那个英国人正在我哥那儿看他的作品,我妈去了,给我哥送去刚蒸好的包子,因为那几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难得那天我爸随后也去了。我爸刚要进门就听见屋里我哥的那句介绍,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介绍对我爸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声音再小你也立刻就会有反应。我爸立刻站在门外不动了,听见我妈还在向那个英国人道歉,说是不知道有客人来,包子拿来的太少了。我爸跳进屋去,一句话不说揪着我妈就往外走……”

  T:“O对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疲惫的样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gān得出来。他这么个‘高贵的伟人’,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又老又邋遢光会蒸包子的母亲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国绅士面前。我妈早已经不是年青时的样子了,几十年的磨难,她完全像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见过我哥画的一幅题为‘母亲’的画吗?对,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他梦里的母亲永远是那样,这我懂,这其实挺让我感动。可是,‘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和‘他的母亲必得是那样’,这之间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根本的不同!他爱的不是母亲,他爱的是他自己!他当然也希望母亲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亲不要损害了他的‘高贵的形象’。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他只恨我爸。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也嫌弃我妈,他嫌弃我们这个家。”

  T:“我先生还是去找Z说了这件事,骂了他,Z一言不发。”

  HJ:“别难为他,一言不发在他已经是极限了,他就是哭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这辈子我就骂过他这一回,从来都是他骂我。”

  T:“听说他后来给你妈道过歉,没有别人的时候,给你妈跪下了。”

  HJ:“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T:“O不让我跟人说,O哭着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O说否则Z要恨死她的。当然,妈是原谅他了,妈肯定会原谅他的。”

  “O也原谅他了吗?”我问。

  T摇摇头:“O什么也没说。我问O,你原谅Z吗?O毫无表示,一动不动坐了有半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HJ:“可能就是这件事,让O对Z失望透了。就是从这以后,O给我们的信里常常谈起佛教。然后,在她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212

  Z的继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里的常客,不过不拉二胡了,醉了就骂Z,似乎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过瘾。

  “别跟我提Z,提他我就来气!”其实是他自己要提。

  “那个混蛋,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他妈的倒是像我一样坏,也像我一样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是他可不像我这么懂得自个儿的福气,放着好日子不过,作——!”

  小酒店的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桌椅摆布得像是一节火车车厢,灯比过去亮得多,墙上贴了壁纸。常来喝酒的人里Z的继父当属元老,元老渐渐地少下去,少壮的正逐步老起来。戏也还是唱,“样板戏”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并成了古董,被怀念。唱戏之外是发牢骚,什么都还是过去的好,现在的东西里唯不骂电视机,但骂电视里的节目,从新闻到广告,直骂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继父仍然受欢迎,过去人们爱听他的二胡,现在以同样的热情赞赏他的畅骂。

  “我死都对不起Z他妈,这我明白。可她那个混蛋儿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跟他过得下去?我不过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么也不gān光是画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艺,看得懂的东西他就会画光屁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么大一丝儿不挂,瞅着都冷。huáng色?顶他huáng!我就纳闷儿扫huáng怎么就不扫他?小摊儿上的huáng色挂历都给扫了,可也邪了——怎么他那些玩艺儿就能挂到美术馆去呢?男的女的还都去瞧,要我说还不如逛窑子去呢,画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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