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1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dòng’。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rǔ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

  F不说话。

  “比如说疾病。医生,你作为医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吗?”

  “我想,不管什么病,将来都是应该有办法治的。”

  “可将来不过是将来的现在,就像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现在不过是将来的过去。但人总是在现在,现在总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种没有疾病的现在吗?你想象过那样的存在吗,没有疾病,没有困苦、丑陋、怯懦、卑贱、抛弃和蔑视。屈rǔ和仇恨、孤单和孤独……总之没有差别,那会是什么你想过吗?彻底的平等是什么,你都想过吗?”

  “是,你说的不错。”

  “那就是说,人间就是天堂的地狱,人间就是地狱的天堂,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间……我们永远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一样,差别是不变的,就看谁幸运了,谁能抓来一手好牌……爱嘛,不过是一种说法、一幅幻景,真实呢,就看谁能处在这差别的qiáng端。”

  F说:“在这儿坐得时间长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许真是他说对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对了,我真不想看见他那么得意那么狂妄,因为他,我知道……因为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的艺术——其实也不见得,他只爱他的高贵和……和……和征服!”

  这是F听到O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爱人。

  F医生离开O时,O仍坐在那棵树下。F在园门那儿回头看她,这时雪下得又紧又密,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未开似的静寂。

  二十一、猜测

  210

  F医生的判断只是一家之言,对O的赴死之困仍是众说纷纭。不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O已经不爱Z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费力地取得共识:七年中,从崇拜到失望,从失望到不堪忍受,O对Z的爱情已不复存在。而且这样的共识,或是从语气里或是从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点儿先见之明的自得,不能说是快意——毕竟那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但却很像似一道难题终于有了解,虽然是出乎意料地残酷。

  但是迷雾远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yīn着,云层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遗书,谎言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O不是能说谎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或者只是为了给Z一点儿安慰?还有,如果她不爱画家了,如果仅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烧”了,她为什么不离婚?O绝不是那种被传统妇道(从一而终)束缚的女性,以往的离婚是最有力的证明。如果她还爱着Z,那个死亡的序幕又怎么理解?而且在那序幕与死亡之间,O几乎没说什么话,从始至终不做辩解。或者,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显然不是仓促的举措——那条漂亮的鱼早就准备好了,已经晾gān或焙gān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了。

  211

  Z的同母异父的弟弟HJ说:“别人很难想象0曾经对我哥有多崇拜,简直……简直就像信徒对上帝。是不是T,我没夸张吧?”HJ笑着问身旁的T,同时指指T:“反正她从来没对我那样过。”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从国外回来,据说是要在国内投资办一家欧洲风格餐馆。T还是出国前那么年轻,领着儿子。男孩儿会说汉语,但是一着急就是满口的外国话。

  HJ说:O给HJ写信时不止一次说起,像Z这样才华、毅力兼备的人实在不可多得,才华毅力兼备而又贫寒不移、俗风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视野里没有第二个。

  T说:有一次O给T写信说,她做梦也没想她会得到这么完美的爱情,她引了一句古诗“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凤玉露”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她说诗人一定有过跟我现在一样的感受,否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当然那不光是性爱,不光是快乐,那是爱情是幸福,这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这两个词:爱情,幸福。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固然也不错,但是她说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两情长久”,又能朝夕不离。她说只要能每天看着Z画画,生命之于她也就足够了,只要能一辈子都在Z身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举动,闻着他的气味,照顾他的生活,对命运就绝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否则简直就是不识上帝的恩情,简直就是nüè待上天的厚赠。不过这是否已经是奢望了呢?她说,她幸福得有时候竟害怕起来,凭什么命运会一味地这样厚待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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