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0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O默默地又看了看那个题目,突如其来地问道:“那你,在这三种观点中更赞成哪一种?”

  “第四种。”Z说,“但如果一定要我在这三种之中选择一种的话,我选择第一种。”

  “为什么?”

  “很简单,另外两种完全是废话。那等于是说历史就是历史创造的。等于是说存在创造了存在,事实创造了事实,昨天创造了昨天,未来创造未来。关键在于这不光是废话,而且不光是谎言,这是最可恨的虚伪和狡诈!”

  “为什么?”

  Z说:“因为那是英雄颁发给奴隶的一只奖杯。”

  Z说:“但光荣,是谁的呢?真正的光荣,究竟是谁拿去了?奴隶只拿到了奖杯,而与此同时英雄拿走了光荣。这逻辑不必我再解释了吧?奴隶永远是奴隶,棒着奖杯也还是奴隶,那奖杯的含金量再高也还是有幸从英雄手里领来的奖赏。”

  Z说:“是谁创造了历史?你以为奴隶有能力提出这样的问题吗?各种各样的历史观,还不都是由英雄来圈定、来宣布的?奴隶们只有接受。英雄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磕头并且感激。奴隶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欢呼并且感激。可是,那个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愿意呆在奴隶的位置上?他这样宣布的时候不是一心要创造一种不同凡响的历史么?对了,他要创造历史,但他绝不呆在奴隶的位置上,可他又要说‘是奴隶创造了历史’。看似滑稽是不是?其实很正常,只有在奴隶的欢呼声中他才能成为英雄,而且这是一个更为聪明的英雄,他知道欢呼之后的感激比磕头之后的感激要自愿得多因而牢固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O走到窗边,背靠着暖器坐下,也许这样要暖和些。

  在我的想象中,Z在屋里来回走,不断地喝着酒,在这个冬夜里醉了似地大发宏论。也许是因为一幅作品完成了使他兴奋。

  “历史从来就不是芸芸众生的历史,”Z接着说下去,“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亿万愚氓的天堂。这世界是胜者的世界,是少数jīng英的天堂。所谓献身所谓牺牲,所谓拯救世界、普度众生,自由民主博爱,还有什么‘奴隶创造了历史’,那不过是少数jīng英获取价值的方法和途径。真能普度众生吗?我不信。受益的只是拯救者的英名,而被拯救已经是被拯救者的羞rǔ,已经意味着被拯救者必然要有的苦难——否则他凭什么被拯救?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菩萨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但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脱离苦海慈悲安详了,他们已经脱离凡俗赢得圣名,可地狱呢,还是地狱,苦海呢,还不是苦海?芸芸众生永远只是这个世界的陪衬,是垫底的,没有地狱和苦海可怎么支撑着天堂和圣地?地狱和苦海是牢固的基石,上面才好建造天堂和圣地。”

  O瑟缩地坐在窗边:“你真的是这样看?”

  “太残酷了是吗?”Z说,“可你要听什么?忍rǔ负重,救世救民,我可以比WR说得还要漂亮。”

  Z溜一眼O。不小心提到了WR的名字,Z以为这会触动O的伤痛,以为她会回避这个话题。但是不,她好像只是陷在刚才问题里,沉沉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Z,把头发掠向脑后。

  O:“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Z倒是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了。“哦,”他看着杯中的酒,“我宁愿相信他是真诚的……”

  O:“但是,但是呢?你没把话说完。”

  Z:“但是事实上,那是扯淡。那不是虚伪就肯定是幼稚。”

  O:“你是说他不可能成功,是吗?”

  z:“也许这能够使他自己成功,但他的宏伟目标永远不过是动听的梦话。”

  O:“我没懂。如果他的愿望不能实现,他自己怎么会成功?”

  Z:“O,这世界上只有你纯洁得让我感动。恕我直言,虽然他并不能拯救什么,但是他也许可以成为万众拥戴的拯救者。这样的人历史上不断地有过,以后也还要有,永远有,但是历史的本质永远都不会变。人世间不可能不是一个宝塔式结构,由尖顶上少数的英雄、圣人、高贵、荣耀、幸福和垫底的多数奴隶、凡人、低贱、平庸、苦难构成。怎么说呢?世界压根儿是一个大市场,最新最好的商品总会是稀罕的,而且总是被少数人占有。”

  O:“其实你还是说,他是虚伪。”

  Z:“只能是这样。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察。”

  O:“那你呢?你做的事又是为什么?”

  Z:“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并不妄称我要拯救谁。我不拯救谁。对,不拯救。但是我和那个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一样,也不想作奴隶。”

  这句话,把我的思绪一下子又牵回到Z九岁时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想,这句话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有了,只是那时还发不出声音,还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让那张唱片转起来,让那悲怆雄浑的乐曲在黑暗中响起来,那时九岁的少年默默不语,料必就是在为心里的怨愤寻找着表达……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那激dàng的歌舞中响彻着那个君王的高傲抑或Z的雪耻的欲望……Z终于找到了什么?也许正是那根羽毛吧,它的孤独和寂静里有Z要寻找的全部声音,它敏感的丝丝缕缕之中埋藏着Z的全部表达。

  在我的印象里,那一刻O的脸上一无表情,很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Z,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恨谁?”

  女人的直觉真是敏锐得让人惊服,我感到画家一下子被击中了要害。

  “我?恨谁?”Z愣着想了一会儿,但我感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生中所有深刻的记忆纷纷聚来。

  “你一向都在恨着什么?”O又说。但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怜借,甚至是歉意。

  “呵不,”那些记忆又纷纷隐蔽起来之后,Z说,“也许,也许一个人应该恨的只是……”

  O盯着他问:“谁?”

  Z说:“他自己。”

  这时我记得,O和Z的目光互相碰了一下,很快又各自闪开,相碰和闪开得都很默契。这样,Z又来得及把自己隐藏起来了。但是,我想那一刻两个人心里都明白,Z的话并未说完,Z的话后面,源远流长。

  日光灯嗡嗡地响。老座钟嘀嘀哒哒地走,两支镂花的指针正要并拢一处。O掀开一角窗帘:冬天的河岸上没有虫鸣,冬天的河完全冻死在那儿,泛着月光,托负着楼群的影子。河的那边,数十年中没有大的变化,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

  十二下沉稳的钟声。O回过头来。两支镂花的指针渐渐错开。

  Z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不错,我承认我曾经恨别人,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不对。弱者恨qiáng者,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这除了说明弱者之弱再没有任何用处。你甚至可以根据这个逻辑去判别谁是弱者。两只狗面对面时,喊叫得最欢的那一只就是马上要逃跑的那一只。我说过了,这个世界原本就只有两种人——英雄和奴隶。你不是英雄你就不如甘心作你的奴隶别埋怨别人,要么,你就去使自己成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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