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0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因为什么?”

  “因为那是特殊情况。”

  “特殊?”Z轻轻地摇头说,“可是我倒认为这特殊最能说明问题。白痴、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过是量的差别,是同一种价值坐标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别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刚才的问题,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告诉你,我敢说,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回答。要是换一个场合,我也会说爱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么赢得喝彩。‘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没有前提的’,这样的话我也会说,可这是放屁。你为什么不会爱上一个白痴?不,我不是说同情和怜悯,咱们不是在讨论慈善事业,是说的爱情。爱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钦佩。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崇拜、钦佩呢?简单地说,就是事业。”

  “哪倒不一定,”O说,“还有善良。善良也许是更重要的。”

  “白痴不善良吗?你见过白痴吗?我见过。我见过一个白痴少女,不用多看,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会相信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纯洁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无杂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谁能像她那样,一心一意为别人的快乐而欢笑,一心一意为别人的风筝挂破在树枝上而痛哭。我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感动过,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绝不会爱上她。我可以怜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余的时间和钱财我也可以帮助她,但我不可能爱上她。道理非常简单,你不可能崇拜她,钦佩她,还有倾慕,不可能,可爱情必要包含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只要问问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够了。就在你帮助她的时候,如果你诚实你也会发现,你心里一直都在庆幸呢,谢天谢地你不是她,谢天谢她幸亏她不是我。愿意帮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愿意是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gān嘛一定得愿意是她呢?”

  “是呀,帮助也就够了。我并没反对。我从来不呼吁艾斯米拉达去爱那个丑陋的敲钟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qiáng者的卖弄。我一点儿都不欣赏雨果式的悲天悯人……”

  “那是因为她的jīng神残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说那个少女。那是一种例外。”

  “例外吗?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jīng神残缺了?为什么不是你的jīng神残缺了?用什么来衡量jīng神的残缺还是健全?你能告诉我用什么吗?”O一时语塞。

  “我可以告诉你,”Z说,“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过去叫功名,现在叫事业。你试试反驳我吧,你怎么也跑不出这个逻辑去。”

  O不说话,也许是在寻找驳倒Z的事例,也许是陷入了迷茫。

  Z说:“因为健全和残缺的标准,恰恰就是用这样的逻辑制订出来的。这个世界遵循的就是这样的价值标准。在这样的价值标准下,你的jīng神,你的魅力,你的可爱甚至你的善良,都得依靠你事业的成功。”

  “那你,成功了吗?”

  “我会成功的。况且成功与否,也不单是靠那些掌着权的人怎么说,至少很多真正理解艺术的人是承认我的。有一时炙手可热的成功,有永远魅力不衰的成功。那些苍蝇蚊子一样的记者和评论家,现在他们看不见你,可有一天你轰他们都轰不走。”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

  “这么狂妄,是不是?不,是自信。”

  O无言地点点头,低头避开Z的目光。她感到,Z的自信后面有另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也许恰恰是与自信相反的什么东西。

  “那,”过了一会儿O说,“那个伊格尔王不是失败了吗?他为什么受到尊敬呢?”

  Z沉吟片刻,说:“这说起来挺复杂。首先他是王,他已经是成功者,不信换一个小卒试试看,换个一文不名的人试试,早一刀砍了,正因为他是伊格尔王,他才可以在战败的时候仍然有被尊敬的机会。其次嘛,说到底,真正的成功者并不是伊格尔王……”

  “是那个波罗维茨可汗?”

  “不,不。真正成功的,是这部歌剧的作曲者。”

  O抬起头,惊讶地看着Z。那惊讶之深重,甚至连我也没有料到。就是说,在此之前我也没料到Z会这样说,只是当我写出了他的这句回答我才懂得,他必得是这样说,只能是这样说的。

  Z却没有注意到O的惊讶,顾自说下去:“真正不朽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伊格尔王。因为……因为人们不会说是‘伊格尔王’的鲍罗丁,而是说鲍罗丁的‘伊格尔王’,正如人们不是说《欢乐颂》的贝多芬,而是说贝多芬的《欢乐颂》……”

  202

  某个冬天的晚上,中学历史教师O坐在家里备课(可以是婚后不久,也可能是婚后几年了,这都无所谓,反正在写作之夜时间这些事从来就不清楚)。第二天要讲的课题是:历史是谁创造的?对这个问题,教科书上历来只给出三种观点:英雄创造了历史;奴隶创造了历史;英雄和奴隶共同创造了历史。三种观点当中,唯第二种被教科书肯定,所谓“奴隶史观”,受到推崇。

  另一间屋里响着音乐,我仍然倾向于认为是那部歌剧中的某个段落,最雄浑豪迈的部分。

  说到“另一间屋里”,那么显然,这是在他们搬进新居之后了,因而可以推算这是在他们婚后至少六年的时候。

  O埋头灯下,认认真真密密麻麻地写着教案。

  这时Z从另一间屋里走来,端着酒杯,说:“你去看看,看我画出了什么。”

  O抬头看他,见他手上的酒杯在簇簇发抖。

  另一间屋里,即Z的新画室里,整整一面墙上都动dàng着那根白色的羽毛。背景完全是铁灰色,像山,像山的局部抑或仅仅是山岩的色彩,又像是yīn霾笼罩得无边无隙,呆滞、僵硬、压抑。背景前,那根大鸟的羽毛跃然夺目,深浅不一的白色画出了它飘卷屈伸的轨迹,一丝一缕细小的纤维都白得静寂、优雅,但柔韧、骄傲,舒展摇撼如风如làng,断裂和飘离的部分也挥挥洒洒依然生气蓬勃。应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创作。O站在另一面墙根下睁大眼睛被震撼得久久无言,不知所思。但她觉得一阵阵地冷,甚至裹紧衣服抱紧双臂,甚至想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那并不是冷透骨髓,而是冷进心底,那白色钻进心里仿佛要在那儿冻成冰凌以致冻成巨大的冰川。O觉得,如果冰川可以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的话,必就是这样。

  厨房里的水壶“呜呜”地响了。O赶忙去关了炉灶,灌了暖水瓶。

  卫生间里的洗衣机又“嘀嘀嘀”地叫起来。O又去把洗净的衣服晾到阳台上。

  接着又有人敲门。

  “谁?”

  “查电表。”

  送走了查电表的,历史教师回到自己的桌前,见画家正翻看着她的教案。

  “你还要讲这样的课吗?”Z指着那些教案对O说,“这除了làng费你的生命,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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